妖界漂流记

第6章


大概在开始洗澡的第七天上吧,我刚一到沙滩上便看见远处有些黑影往来。我并未十分注意,依旧等着欣赏那日出的美景。东方渐渐发了灰红色。一会儿,一些散开的厚云全变成深紫的大花。忽然亮起来,星们不见了。云块全联成横片,紫色变成深橙,抹着一层薄薄的浅灰与水绿,带着亮的银灰边儿。横云裂开,橙色上加了些大黑斑,金的光脚极强的射起,金线在黑斑后面还透得过来。然后,一团血红从裂云中跳出,不很圆,似乎晃了几晃,固定了;不知什么时候裂云块变成了小碎片。联成一些金黄的鳞;河上亮了,起了金光。霞越变越薄越碎,渐渐的消灭,只剩下几缕浅桃红的薄纱;太阳升高了,全天空中变成银灰色,有的地方微微透出点蓝色来。只顾呆呆的看着,偶一转脸,喝!离河岸有十来丈远吧,妖人站成了一大队!
我莫名其妙。也许有什么事,我想,不去管,我去洗我的。我往河水深处走,那一大队也往那边挪动。及至我跳在河里,我听见一片极惨的呼声。我沉浮了几次,在河岸浅处站起来看看,又是一声喊,那队妖人全往后退了几步。我明白了,这是参观洗澡呢。
看洗澡,设若没看见过,也不算什么,我想。妖人决不是为看我的身体而来,赤体在他们看不是稀奇的事;他们也不穿衣服。一定是为看我怎样游泳。我是继续的泅水为他们开开眼界呢?还是停止呢?这倒不好决定。在这个当儿,我看见了蓝蓝,他离河岸最近,差不多离着那群人有一两丈远。这是表示他不怕我,我心中说。他又往前跳了几步,向我挥手,意思是叫我往河里跳。
从我这三四个月的经验中,我可以想到,设若我要服从他的手势而往河里跳,他的脸面一定会增许多的光。但是我不能受这个,我生平最恨假外人的势力而欺侮自家人的。我向沙滩走去。蓝蓝又往前走了,离河岸差不多有四五丈,我从石上拿起手枪,向他比了一比。
 
第八章 杀人风波 
我把蓝蓝拿住;看他这个笑,向来没看见过他笑得这么厉害。我越生气,他越笑,似乎妖人的笑是专为避免挨打预备着的。我问他叫人参观我洗澡是什么意思,他不说,只是一劲的媚笑。我知道他心中有鬼,但是不愿看他的贱样子,只告诉他:以后再有这种举动,留神你的头皮!
第二天我依旧到河上去。还没到沙滩,我已看见黑忽忽的一群妖人,比昨天的还多。我决定不动声色的洗我的澡,以便看看到底是怎么回事,回去再和蓝蓝算帐。太阳出来了,我站在水浅处,一边假装打水,一边看着他们。蓝蓝在那儿呢,带着个妖人,双手大概捧着一大堆迷叶,堆得顶住下巴。蓝蓝在前,拿迷叶的妖人在后,蓝蓝一伸手,那妖人一伸手,顺着那队妖人走;妖人手中的迷叶渐渐的减少了。我明白了,蓝蓝借着机会卖些迷叶,而且必定卖得很贵。
我本是个有点幽默的人,但是一时的怒气往往使人的行为失于偏急。妖人的怎样怕我——只因为我是个外国人——我是知道的;这一定全是蓝蓝的坏主意,我也知道。为惩罚蓝蓝一个人而使那群无辜的妖人联带的受点损失,不是我的本意。可是,在那时,怒气使我忘了一切体谅。我必须使蓝蓝知道我的厉害,不然,我永远不用再想安静的享受这早晨的运动。自然,设若妖人们也在早晨来游泳,我便无话可讲,这条河不是我独有的;不过,一个人泅水,几百人等着看,而且有借此作买卖的,我不能忍受。
我不想先捉住蓝蓝,他不告诉我实话;我必须捉住一个参观人,去问个分明。我先慢慢的往河岸那边退,背朝着他们,以免他们起疑。到了河岸,我想,我跑个百码,出其不备的捉住个妖人。
到了河岸,刚一转过脸来,听见一声极惨的呼喊,比杀猪的声儿还难听。我的百码开始,眼前就如同忽然地震一般,那群妖人要各自逃命,又要往一处挤,跑的,倒的,忘了跑的,倒下又往起爬的,同时并举;一展眼,全没了,好象被风吹散的一些落叶,这里一小团,那里一小团,东边一个,西边两个,一边跑,一边喊,好象都失了魂。及至我的百码跑完,地上只躺着几个了,我捉了一个,一看,眼已闭上,没气了!我的后悔比闯了祸的恐怖大的多。我不应当这么利用自己的优越而杀了人。但是我并没呆住,好似不自觉的又捉住另一个,腿坏了,可是没死。在事后想起来,我真不佩服我自己,分明看见人家腿坏了,而还去捉住他审问;分明看见有一个已吓死,而还去捉个半死的,设若“不自觉”是可原谅的,人性本善便无可成立了。
使半死的妖人说话,向个外国人说话,是天下最难的事;我知道,一定叫他出声是等于杀人的,他必会不久的也被吓死。可怜的妖人!我放了他。再看,那几个倒着的,身上当然都受了伤,都在地上爬呢,爬得很快。我没去追他们。有两个是完全不动了。
危险我是不怕的:不过,这确是惹了祸。知道妖人的法律是什么样的怪东西?吓死人和杀死人纵然在法律上有分别,从良心上看还不是一样?我想不出主意来。找蓝蓝去,解铃还是系铃人,他必定有办法。但是,设若我去求他,蓝蓝决不会说实话;等他来找我吧。假如我乘此机会去找那只时光机,看看我的亡友的尸骨,蓝蓝的迷林或者会有危险,他必定会找我去;那时我再审问他,他不说实话,我就不回来!要挟?对这不讲信用,不以扯谎为可耻的人,还有什么别的好办法呢?
把手枪带好,我便垂头丧气的沿着河岸走。太阳很热了,我知道我缺乏东西,妈的迷叶!没它我不能抵抗太阳光与这河上的毒雾。
妖国里不会出圣人,我只好咒骂妖人来解除我自己的不光荣吧。我居然想去由那两个死妖人手里搜取迷叶了!回到迷林,谁能拦住我去折下一大枝子呢?懒得跑那几步路!果然,他们手中还拿着迷叶,有一片是已咬去一半的。我全掳了过来。吃了一片,沿着河岸走下去。
走了许久,我看见了那深灰色的小山。我知道这离时光机爆炸的地方不远了,可是我不知道那里离河岸有几里,和在河的哪一边上。真热,我又吃了两片迷叶还觉不出凉快来。没有树,找不到个有阴凉的地方休息一会儿。但是我决定前进,非找到那时光机不可。
正在这个当儿,后面喊了一声,我听得出来,蓝蓝的声儿。我不理他,还往前走。跑路的本事他比我强,被他追上了。我想抓住他的头皮把他的实话摇晃出来,但是我一看他那个样子,不好意思动手了。他的猪嘴肿着,头上破了一块,身上许多抓伤,遍体象是水洗过的,细毛全粘在皮肤上,不十分不象个成精的水老鼠。我吓死了人,他挨了打,我想想妖人不敢欺侮外人,可是对他们自己是勇于争斗的。他们的谁是谁非与我无关,不过对吓死的受伤的和挨打的蓝蓝,我一视同仁的起了同情心。蓝蓝张了几次嘴才说出一句话来:快回去,迷林被抢了!
我笑了,同情心被这一句话给驱逐得净尽。他要是因挨打而请我给他报仇,虽然也不是什么好事,可是从一个中国人的心理看,我一定立刻随他回去。迷林被抢了,谁愿当这资本家走狗呢!抢了便抢了,与我有什么关系。“快回去,迷林被抢了!”蓝蓝的眼珠差一点凸出来。迷林似乎是一切,他的命分文不值。
“先告诉我早晨的事,我便随你回去。”我说。
蓝蓝几乎气死过去,脖子伸了几伸,咽下一大团气去:“迷林被抢了!”他要有那个胆子,他一定会登时把我掐死!我也打定了主意:他不说实话,我便不动。
结果还是各自得到一半的胜利:慢慢跟他回去,在路上他诉说一切。
蓝蓝说了实话:那些参观的人是他由城里请来的,都是上等社会的人。上等社会的人当然不能起得那么早,可是看洗澡是太稀罕的事,况且蓝蓝允许供给他们最肥美的迷叶。每人给他十块“国魂”——妖国的一种钱名——作为参观费,迷叶每人两片——上等肥美多浆的迷叶——不另算钱。
好小子,我心里说,你拿我当作私产去陈列呀!但是蓝蓝还没等我发作,便很委婉的说明:“你看,国魂是国魂,把别人家的国魂弄在自己的手里,高尚的行为!我虽然没有和你商议过,奇*.*书^网”他走得很快,但是并不妨碍他委曲婉转的陈说,“可是我这点高尚的行为,你一定不会反对的。你照常的洗澡,我借此得些国魂,他们得以开眼,面面有益的事,有益的事!”
“那吓死的人谁负责任?”我微怒道。
“你吓死的,没事!我要是打死人,”蓝蓝喘着说,“我只须损失一些迷叶,迷叶是一切,法律不过是几行刻在石头上的字;有迷叶,打死人也不算一回事。你打死人,没人管,妖国的法律管不着外国人,连‘一’个迷叶也不用费;我自恨不是个外国人。你要是在乡下打死人,放在那儿不用管,给那白尾巴鹰一些点心;要是在城里打死人,只须到法厅报告一声,法官还要很客气的给你道谢。”蓝蓝似乎非常的羡慕我,眼中好象含着点泪。我的眼中也要落泪,可怜的妖人,生命何在?公理何在?
“那两个死去的也是有势力的人。他们的家属不和你捣乱吗?”
“当然捣乱,抢迷叶的便是他们;快走!他们久已派下人看着你的行迹,只要你离开迷林远了,他们便要抢;他们死了人,抢我的迷叶作为报复,快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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