陌上花开缓缓归

  多么温暖的一个名字。破晓时候的温暖，就像融化了冬日里的冰雪一样，淡淡的，却足以让人心安。
  记得我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那时，她只着中衣，头发随便的扎着，就这样在十四的府里乱跑，很是随意。她看见了我，却没有一点的觉意，竟像是不认识我一般，还和我说上了佛理。
  那一次，我看见了她的眼睛，一双澄澈、明亮，干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就像她的人一样，纯净得像一张白纸。
  从怀里掏出了个香囊来，石青的颜色，上头花开并蒂。手指摩挲着那略显陈旧的痕迹，那缎面上的一针一线，那个亲手绣上的我的名字，似都还留着她当时的心意。
  可我，却把这份心意，践踏在了脚底。把这样一个爱我、而我也爱着的人，亲手推离了生命。
  脑海里，浮现着她的身影。她天真的笑脸，缠绕在我的心上，挥之不去。
  手里紧攒着的那份心意。曾经，我仅仅把她看做一个报复的工具。她是一颗棋，是我用来报复十四的工具。我所说的每一句话语，她所有的每一个反应，原本，都该在我的预料里。我以为，我可以操控全局，可以自由的支配自己的情感，却忘记了在感情的世界里，永远不会有意想得到的结局。
  岁月的时光，轻轻地过去。她的笑，她的真，不知在何时，渐渐占据了我的心。
  那一次在郊外赛马，我看着她和十四在马上玩闹的样子，竟也是这么的开心，那时的我，淡漠地走开了，甚至还故意牵起了笑意。我回到了棚子里，提议众人比箭。从没有一次，我那么想赢，在她的面前赢，赢过十四。那一次，我看着她的脚受了伤，却是十四带着她离去。从没有一次，我心里那么的生气，却也是那么的无力。因为那个可以名正言顺保护着她的人，那个可以和她光明正大的在一起的人，不是我，也永远不会是我。
  只是，我为什么会有这样的情绪？为什么要去在意她，替她着急？她只是一颗棋，只是我用完就可以随意丢弃的东西。我怎么可以让自己陷进去……
  而当时的我，还没有发现，就是这颗我以为的棋，就是这样一个有些莽撞、有些傻的女人，从此，融入了我的生命。让我想用一辈子，去把她来疼惜。
  夜风，冰凉地吹着脸上萧索的表情。身上，忽然感受到一股刺骨的寒意，直直地，钻进了心里，抓不到它的痕迹。
  是因为孤独么？原本我以为，只要站在这高楼之上，我便能望尽这天下间，所有的风景。可为什么当我回首四顾，却发现，就连一个能陪我看着风景的人，却都再也没有。
  在我身边的人，我爱的、恨的、怨的、敬的，一个个，全都已经离我远去。我的阿玛，我的额娘，我的妻子，我的十三弟，还有，还有我的小妹妹，和惠，他们全都离我而去了。
  我的阿玛，我敬他，因为他是一位英明的君主，也是一位慈爱的父亲；我怨我的额娘，因为她对我一生的疏离，却又因为，我是这样的爱她；我爱我的妻子，爱十三弟、也爱我的妹妹，因为他们对我真心的关怀，因为他们在我最孤单的时候，给了我陪伴。
  还有，还有恨……
  淡淡地笑着。不，不恨了，不恨了……
  曾经，我以为会永远陪伴在我身边的人，如今，却全都离开了我，飘然远走。那我呢，如今，是不是也终于到了时候，可以去见他们了——
  这世间，再也没有什么东西，是我放心不下的了。这天下，交给弘历，我亦心安，
  而他……
  呵，他有晓暄陪着，不会孤独的……我，可以放心了，放心……
  手里摩挲着那旧了的痕迹。我拿起手里的香囊，放在鼻下，轻轻地吸气，那香囊里散发出的药香，淡淡地，萦绕在鼻子里，久久不曾散去。
  轻笑着，看着这个香囊的旧迹，闻着内里的气息。
  一个香囊，承载着的，却是两个女人的情意……
  看着园里随风轻动的风景，那假山上，流水间，似乎处处，都有着我们的痕迹。涩涩地笑着，看着眼前的木林。
  赌书消得泼茶香，当时只道是寻常。
  原来，真的是如此……直等到了她离我而去，我才发现，这么多年来，身边弥漫着的点点滴滴的幸福，原来是我，不曾懂得珍惜……
  她叫千落，是我的妻。
  妻……呵，或许这个对她来说并不重要的称谓，却是我能给她的唯一。
  千度回首，春深沉醉。落花有意，流水薄情。我说，你的名字，起得不好。
  她笑了笑，微缩着，坐在铺了毯子的地面上，轻靠在我的怀里。
  人言流水多无情，却问谁亦负他心。如果你是那流水，那么，不管你对谁多情，此生，我定不负你。
  当时的她，像一只小猫一样，蜷缩在我的怀里，柔柔地对我话语。
  她是年千落，是年羹尧的妹妹。而我，我叫她玥儿，她说，这是她的小名。
  鼻翼里萦绕着的气息。我轻压着指尖的那痕迹，里头治疗哮症的药草，除了她，再也没人定时替我更替。
  几十年前，当我在年府里，第一次瞧见她的时候。那时，她还是个孩子。她用丝帕蒙着眼，快活地笑着，双手伸得直直的，站在树荫下，在四周的人群里，不停地往四周找寻。她倏地撞进了我的怀里，身量还不及我的腰高，抱着我，微愣着，却随即笑了开来，抓着我不放。
  “是哥哥！是二哥来了！对不对？”
  她笑说着，伸手揭开了眼前的轻纱，原本笑着的眼睛，看到我的那一刻，愣然了灵动的神色。那丝质的帕子，随着清风，飘荡在我们之间，轻轻地落在了我的手里。那红色的丝帕，摩挲着我的手心，似是缠绕住了，久久不肯离去。
  我把手里的丝帕，放回了她的手里，脸上没有过多的表情，对她说，你的哥哥在屋子里。而我也万万没有想到，有一天，这个在院子里认错了人的小女孩，会嫁给我，成了我的妻子，也给了我最深的慰藉。
  我还记得，那一天，她站在自家的院子里，看着我，对我说，四哥哥，你不能娶我。
  那时的她，早已亭亭玉立。
  我问她，为什么。顿了顿，我看着她的神色，又问：你心里有人了？
  她静静地看着我，绷着的嘴唇，半晌没有言语。
  好，我答应你。我如是道。
  我还记得，那一天，原本并不打算娶她的我，回了府以后，写了一封信，答应了年羹尧的提议，把她娶进了府里。脑海里，回荡着她站在院子里，倔强得执意，久久不肯言语的表情。
  我还记得，那一天，在大婚的当晚，她穿着喜服，却任性的拔掉了头上所有的发饰，摔了一屋子的东西，指着我，厉声质问，你不是答应了不娶我的吗？你为什么要娶我！为什么！
  我冷漠地看着她的反应，看着她问着问着，眼神里还带着怒意，可脸上却湿满了痕迹。
  从那时起，我强硬地折断了她的翅膀，把她禁锢在我的身边，却是莫名的，没有任何原因。
  嫁给了我的她，毫无缘由地，做任何的事情，都是特别的小心，再也不是从前无虑的样子。那眼神里的惧意，就像在害怕着什么，害怕失去。
  当我们的第一个孩子出生，她一直都把她带在身边，特别的注意。可最后，她还是去了，我们的第一个，也是唯一的一个女儿。她哭着求我，求我不要再给她孩子，求我不要再让她承受这样的痛苦。我不懂，不懂她为什么要这样言语，却只是看着她恐惧的双眼，答应了她的莫名，直到过了四年光阴。
  后来，我才明白，她所说的话，这竟像是个魔咒一般，一次次的应验，让我们一次又一次地，承受着失去的痛。
  风里，轻散着紫菀的气息，那一点点的苦，抹去了岁月的痕迹。
  那一天，她不小心撞见了我和别的女人亲热，却什么话也没说，只是转身而去。也是因为那一次，让我在隔了四年之后，再次踏进她的屋子。
  我站在屋门口，看着她，问着当年那个没有得到答案的问话。
  你心里有人了？
  她静静地坐着，低着头，依旧没有说话，正如当年一样。只是她暗暗攒紧了的手心，和那越见起伏着的胸膛，出卖了她脸上的平静。
  她“嚯”站起身来，一下子冲到了我的面前，把我抵在了门上，看着我，错乱着的呼吸，一字一句，
  有！是你！五年前是你，五年后也是你，一直都是你！永远是你！
  她不顾一切地喊着，看着我的眸子，覆上了唇来，堵住了我的呼吸。
  ……
  脑海里，闪现着这些年来的回忆。她陪伴在我的生命里，十年光景。
  她会逗我笑，会变着法儿地让我开心，即使我有时依旧冷脸相对，她也仍旧乐此不疲。她会和我闹脾气，会和我发火，也会在我怀里哭，在我怀里睡去。她和别的女人不同。在她的眼里，或许，从来就没有把我当做什么皇室贵胄，没把我当做雍亲王，直到后来，也没把我当做皇帝。在她眼里，我只是她的男人，是她的丈夫，是她一生的依靠和在意。
  那一天，她躺在圆明园里，就躺在我如今坐着的这张椅子上，抚着我的脸，看着我，淡淡地笑着。她靠在我的怀里，拉着我的手，像是释然了，却终究忍不住留恋。
  她说，今生若是注定相负，只待来世，再续前缘。许我你的下辈子吧，好么——
  看着她始终温和着的双眸，拨开她额前的碎发，我看着她，静静承诺，
  好，下辈子……下辈子，我许你一生一世，完完整整，只属于你的一生一世——
  夜里，微风，吹乱了屋子里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