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自雍正三年年底开始, 廉亲王府门口突然多了许多陌生人马, 探头探脑, 来来往往, 虽说都是穿着便服, 可是不时有人脚上穿着忘记换的官靴, 出卖了他们的身份, 就连允禩与我前去允禟家里用膳, 也要寸步不离的跟着.
    我在马车上掀开窗帘四下观察一番, 不由笑道:“禩, 你何时多了这么大的排场, 前锋营过半人马日夜守着我们的安全.“
    允禩不置可否, 道:“每次我们去南苑狩猎, 璃儿从来不跟着我们进去, 可知道我们是如何能狩得那么多猎物么? 南苑猎场三面环山, 四角各有一面大锣, 在我们进去之前, 就会有内侍敲响大锣, 震动林子内的猎物四下乱走, 那些兔子狐狸之类的小兽更是震得辨不清东南西北, 容易被我们猎到. 他现在派出这样的阵仗, 也是在告诉他的猎物, 他要下手了, 大约是想看我们惊惶的反应吧.“
    我兀自唏嘘, 却仍然笑道:“若这样就能使你惶惶不可终日, 你几年前就会答应和我离开京城了.“
    “璃儿, 总之, 若我有什么事, 你也得好好活下去, 他不会伤害你.“允禩神情凝重, 欲言又止, “你还要保住弘旺, 保住允禟他们几个, 若要牺牲, 我一人就够.“
    我嘴角微扬, “禩, 也许是我死在你前面呢? 那我也嘱咐你, 要保住弘旺, 照顾允禟他们几个才是.“
    允禟的府邸已在门前, 他没有再说话, 扶我下车, 允禟和福晋芷蘅迎了上来, 芷蘅牵着我的手进府, 径直去了她的寝房, 压低声音道:“璃儿, 上次你给我的信上说让爷和我逐步变卖家产, 并且对外一律作出买卖赔本, 低价贱卖的样子, 我们都做到了, 手头的店铺已经出手了八成, 分明暗两本帐, 明着都是亏本, 暗着将钱都托几个生意上的朋友带到云南, 以我的远房表弟的名义存在钱庄了.“
    “嗯, 做的好, 若是能保你们离开京城, 靠这些银子, 足以一辈子生活优渥, 吃穿不愁.“ 我赞许的点点头.
    芷蘅却带了忧愁, “若是还能有那一天就好了, 都说不知道什么时候就要将八哥和我们爷关起来了, 万一像先帝关十三爷那样, 一关就是十年……那我们可如何是好.“
    我回过身, 低声呢喃, “不会的, 我已经下了决心, 就算牺牲自己的尊严, 也要救你们, 你们一定会没事的.“
    芷蘅没有听清, “璃儿, 你说什么?“
    “没什么, 我们去用膳吧.“我笑着掩饰.
    雍正四年伊始, 面临着噩梦的开始, 亦或是结束.
    正月初五日, 雍正下旨, 允禩与允禟、苏努、吴尔占等人被革去黄带子, 由宗人府除名, 削除宗籍.
    往后的一个多月, 我们都是彻底赋闲在家, 我将康熙的圣旨握在手中, 其上的五爪金龙已经有些黯淡, 却仍闪烁着威严的光泽, 手指抚过康熙的印鉴, 心里一片忐忑, 我还应不应该拿着这份圣旨去找胤禛, 求他放我们离开. 我不能公开叫嚣自己有这份圣旨, 因为胤禛有无数个理由可以说它是仿造的, 没人会相信我和康熙最后袒露赤诚关心的谈话, 而伪造圣旨, 只会为允禩增加更多莫须有的罪名而已.
    手中的圣旨忽然被夺走了, 我猛然抬眼, 看见白哥正拿着圣旨看, 末了将圣旨狠狠攥在手里, 对我道:“这是真的还是假的!?“
    我有些不耐, “还给我, 真的假的, 与你何干.“
    白哥更显怒色, “不管是真的假的, 都该毁掉! 这是威胁皇上, 你要是敢呈给皇上, 皇上一定大怒, 现在皇上只是误会了爷, 他以后想通了, 还会重用爷的, 你不要用什么阴险的招数来害爷, 只希望他能陪着你!“
    我做出恍然大悟的样子, “谢谢白哥的提醒, 我一定努力改进, 可以把圣旨还给我了么?“
    白哥却勃然大怒, “你根本不知道事情的严重性!“说着就掏出怀里的火折子, 点燃了圣旨, 恨恨摔在地上, 我顾不得烫, 伸脚去踩灭火, 又急着伸手去拿, 登时烫出一颗水泡, 也顾不得疼, 一掌扇在白哥脸上, 怒道:“想问我为什么打你是不是! 我告诉你, 不明白状况的人是你, 不是只要去哀求皇上就能得到宽恕, 你根本不懂发生了什么事! 事事顺着皇上的意思也是死路一条, 他要杀我们, 有一千种一万种理由去杀! 只有你这种废物才会在我面前耀武扬威, 出去又只会劝人家跪地求饶!“
    白哥被我骂的懵了, 掉头就走, 我追出去, 大喊:“李总管, 给我结算一年工钱给白哥, 我不想再看见她!“
    过了大半个时辰, 允禩推门进来, 看我还在抓着半张模糊不清的圣旨落泪, 柔声道:“璃儿, 不要跟白哥计较, 她刚才和我说了, 我也大概知道事情的原委, 这张圣旨本来就无望实现, 皇阿玛低估了现在皇上的脾气, 这张圣旨, 没了也就没了, 无须介怀.“
    我将那半张圣旨往地上一丢, 道:“算了, 不指望它了.“又抬头问允禩, “对了, 皇上招你进宫说了些什么?“
    允禩站在我身后, 顺势替我捏着肩膀, 道:“没说什么.“
    他口里这么说, 手上揉捏的动作却变得不太自然, 我心知有事, 正欲再问, 院子里传来一声“圣旨到!!!!“
    我正欲起身出去接旨, 允禩却大力摁住我, 语气愤怒, 吼道:“不接, 李总管, 让他滚!“
    如此一说, 我倒是猜中了这圣旨的内容, 起身道:“禩, 是福不是祸, 是祸躲不过, 我知道这圣旨是说什么, 早有心理准备, 不必担心.“
    允禩脸色气的发青, 只说了句, “那你也该知道, 我不会答应.“
    我微笑点头, 走出门去, 对那太监道:“不用念了, 上面写的是, 奉天承运, 皇帝诏曰, 命允禩将其妻郭洛罗氏革去福晋, 休回外家, 给房屋数间居住, 严加看守. 钦此. 你看看, 是不是这么写的.“
    那小太监一看, 果真分毫不差, 很是惊讶, 道:“那……您就接旨吧.“
    我笑着将圣旨接过, 撕的稀烂, 布帛撕裂的声音清脆如嘶哑的尖叫, 片片明黄色碎布落地, 我冷笑道:“谢主隆恩.“
    那太监面色是掩不住的讶异, 上前对我道:“轿子已经在外面等了, 请您尽快回额驸府, 奴才好回宫交差.“
    我长久叹息, “好, 至少让我和夫君告别一下, 可以么?“
    那太监见我的神色憔悴, 也颇有些不忍, 只道:“您抓紧些.奴才在这儿侯着.“
    我推门进屋, 允禩背对着我, 我未和他说话, 将门关好, 从梳妆台的匣子里取出一封厚厚的信, 对他道:“禩, 我知道会有这么一日, 也许……也许今日就是永诀. 我们也许都会死, 如果是那样的话, 我反而不担心了, 我会先走一步, 在奈何桥上等你, 多久都等. 可是, 如果还有一线生机, 我会让你活下去, 你记得, 你要努力活着, 你说过, 你还要保护他们.“我说得好含糊, 破碎着嗓, 喃喃自语, 他似乎在努力的听我说话, 心里笃定着些什么事情, 看着我，目不转睛, “这信封里是什么?“
    我惨笑, “禩, 请你明天早上打开这封信, 第一封不必看, 看完第二封信之后, 就将第一封信交给皇上, 同样的信我也交给了李总管, 你若不去, 他会代替你去, 所以, 希望你能明白我的用心.“
    允禩没有说话, 眼里已泛了泪意, “禩, 我爱你……不计生死屈辱, 我永远爱你……请为了我好好活着.“我拿起桌上的酒, 斟了满满两杯, 递给允禩一杯, 看他一饮而尽, 我紧紧抱着他, 直到他的意识渐渐涣散, “璃儿, 你……“
    “只是蒙汗药, 明天你就会醒来, 禩, 我走了.“我让他伏在桌上, 他模糊的呢喃着我的名字, “璃儿, 璃儿, 别走……“
    泪吗？我抚上自己的脸, 果然有冰凉的水滴顺着指缝流了下来, 凉得彻骨, 要不是它们泉涌似的不断流淌, 我还真以为是雪.
    我转身, 走出府门, 迈上轿子.
    轿子行了没多久, 我就察觉有异, 果然, 轿子是向皇城去的, 而非额驸府. 这才发现轿子里放着一封信, 我将其打开, 胤禛瘦长的笔迹跃然入眼:
    忘记过去的一切, 也许你的愿望就会实现.
    哦, 是么……这就是你的要求么? 要如何遗忘那些恩爱时光？禩和我，在情萌之初相遇，珍重、呵护、怜惜，愿意把一切都交付给对方，为什么却不能相守到最后？
    为什么我的夫君生于皇室, 留我独自承受破碎的残局. 果真是情深不寿么？有清风轻盈掠过，细小花瓣有如落雪般飘进轿窗，仿佛要掩盖无尽缠绵的悲伤，风声也呜呜咽咽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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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次日, 允禩悠悠醒转, 身边已失却了月璃那一声温柔的, “禩, 你醒啦.“
    他迫不及待的打开那封信, 犹豫片刻, 先打开了第一封, 那是月璃那清秀的小字, 内容却是一封休书:
    余少年意气，受皇考之命，又兼慕汝灵秀聪颖，遂成尔府东床。慈母悯汝年幼，倍加疼爱、情同己出，其中历历，汝仍存记忆否？未曾料得，汝毫无感恩之心，每每说教，汝非但不闻，且戾随日增、刁伴时长。汝嫉妒行恶, 多年未有所出, 且屡屡恐吓侮蔑府内姬妾, 吾悔与虎狼为伴，吾愧与蛇蝎共眠，竟优柔寡断隐忍多年！今吾与尔恩断义绝，既相驱断无姑息劝勉之意，请汝自知，家中财物尽可席卷，惟愿汝速速离去！
    允禩看完, 眼眶微微一热, 璃儿竟然忍心这么形容自己, 满目胡言, 却尽是痴心血泪……
    他又展开第二封信:
    禩:
    你已经偷偷看第一封信了吧, 我就知道你一定看了.
    我想, 自古以来, 女子最怕的莫过于一封休书了吧, 我写的时候, 亦忍不住哭了, 可是, 却不后悔自己这么做, 我希望你能理解我为什么要这么做, 现在人为刀俎, 我为鱼肉, 我们不得不低头, 你要记得, 最低限度, 此举是为了保护弘旺和他的妻子儿女.
    原谅我没有将这段历史全盘告诉你, 我不忍, 也不愿你觉得无力反抗, 我为弘旺想了一个名字, 若你也被迫要离开弘旺, 就替我为他改名:菩萨保, 我相信, 菩萨必定保佑我儿一生安乐.
    禩, 你只需要记得, 我爱你, 永生永世, 跨越时空来爱你, 是我永远铭刻于心的福气.
    看到这里, 允禩流了泪,
    有时候, 往往穷尽一生的永无餍足的依恋, 就在那一瞬间, 顺着手腕, 沿着情丝, 流进了心里.
    流进了他的心, 也流进了她的心.
    从此, 就是忘却生死, 永生永世的爱恋, 天涯海角, 碧落黄泉的羁绊.
    允禩端着信纸, 上面的最后一句话是……
    禩, 要记得, 无论身在何处, 无论君薨, 我逝.
    因为爱的深, 所以分开.
    从今以往, 勿复相思.
    再见了, 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