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殇月痕

    一阵“轰隆隆“的阵阵雷鸣, 轿子窗纱上响起倾盆大雨的打击声音, 窗外树木投影摇晃猛烈, 周遭情景不断变换, 进了宫也未曾打算停下. 直到将我抬到养心阁门口, 轿子落了地, 王公公掀开轿帘, 满脸堆笑道:“您来啦, 屋里歇一会儿吧, 万岁爷很快就到.“ 我不理他, 径直走进养心阁一侧的软榻随意坐着, 大约等了一盏茶的光景, 胤禛走进来, 坐在蝠纹梨花木椅上, 明黄色九龙长袍柔软堆曳, 虽说在努力镇静着, 却还是满目欢喜笑道:“璃儿, 来, 坐到朕身边来.“
    我轻咬着嘴唇, 走过去, 却没坐下, 只道:“你该信守诺言, 不难为允禩和弘旺!“
    他眼神掠过一丝阴霾, 却很快平复, 起身紧紧抱住我, 声音嘶哑, “璃儿, 朕说过, 你一定到朕身边来的, 朕多年的付出, 亦算是有回报. 朕已经安排人将永寿宫布置妥当, 你就过去安心住下, 朕答应你的事情, 必定算数.“
    他见我不吭声, 轻轻抚摸着我的头发, “璃儿, 你饿不饿, 朕准备了你喜欢吃的菜, 多少陪朕吃一点, 好不好?“我被牢牢锁在那稳厚胸膛上, 不能动弹, 闻到胤禛略显陌生的男子气息, 甚至能听到轻微的心跳声, 令人不安. 他并没有为难自己, 处处体贴、处处关怀, 到底是为何难过？是因为他越是好, 便越发思念另一个人？
    是了，那些温柔关怀，何尝不是一种折磨？一次又一次拒绝，彼此更觉累了.
    “皇上, 我累了, 想先去休息, 告退.“我挣脱开他的怀抱, 大步迈出养心阁, 只听见胤禛在身后对王公公说了一句, “册为郭贵人, 住永寿宫, 不须去向皇后晨昏定省, 未经她本人应允, 也不准任何妃嫔前去探视, 以后一切都由你亲自去照应着.“王公公答应着, 迅速跟在我身后, 我苦笑一声, 郭贵人, 这就是我的结局么?
    出乎意料的, 永寿宫被布置的和我当年住的翊坤宫沉鸢阁花厅一模一样, 我静坐一隅, 将王公公打发开, 从怀里掏出半玦玉佩, 上面是那个温润的禩字, 已经被我摩擦的有些模糊, 就是这块玉佩带我来此, 为我指明了下半生的路, 是和他, 只和他……
    我不断抚摸着玉佩的表面, 泪水模糊了眼前, 我却拼命抬起头, 不让泪流下, 天色渐暗, 王公公终于忍不住跪行进来, 哀声道:“主子, 您……您用些晚膳吧, 您要是什么都不肯吃, 万岁爷怪罪下来, 奴才和这永寿宫的奴才可就……可就……“
    “不用说了, 劳烦王公公传膳吧.“我在黑暗中将玉佩收好, 起身走到门口, 门口忽地响起, “皇上驾到.“的声音, 我正欲跪下, 胤禛却已大步跨进来将我扶起, “你不必跪, 朕来陪你用膳.“
    我不置可否, 坐在桌旁, 不多时膳食已经奉上来, 样式不多却款款精致, 胭脂玫瑰鹅脯、酒酿珍珠丸子、鸡汤煨芦笋, 还有几样小碟的凉菜, 都是我从前在翊坤宫住着时素日吃习惯的菜式, 宫人放好双人份的碟盏碗筷就退了出去.
    我没什么胃口, 随意动了几筷子, 胤禛却不以为意, 不住的往我碗里夹菜, 道:“第一次和你一同用膳的时候, 看见你吃的很多, 怎么现在胃口这么小了.“
    我按下筷子, 不禁冷笑起来, “是啊, 我记得, 那时候还是个德妃娘娘, 还有小十四一起吃的饭, 德妃娘娘已经故去, 小十四现在看守皇陵, 也不知过的怎么样.“
    他也停了筷子, 眉头皱起, “璃儿, 不要再提这些, 你须得记得, 自己是自愿进宫的.“ 过了半晌, 他继续吃饭, 不经意道:“我不让你去见皇后, 也不让别人来看你, 只是为了不让你尴尬, 也少些流言蜚语, 不过你随时可以出去转转, 朕并不是阻你外出.“
    我“嗯“了一声, 继续慢慢吃饭, 忽然想到什么, 咬了咬嘴唇, 不知该怎么说出口, 胤禛似乎注意到我的表情, 道:“朕接你进宫, 并不是为逼你侍寝, 只是希望时常能见着你.“
    我释然, 喃喃道了句, “谢谢.“
    胤禛见我俩都没什么胃口, 就招人进来将膳食收走, 偌大的永寿宫内只点了一盏双罩红蜡灯, 透过橘色薄皮纸散出昏融柔光. 我与胤禛面对坐着, 有些尴尬, 走向高台, 欲要再取一盏点上, 胤禛却道:“不用点灯了, 就这样也挺好.“ 沉默了片刻, 又道:“听下人讲, 你在这儿坐了一下午, 都没去后殿瞧瞧?“
    我摇头, “此处布置的和沉鸢阁花厅一样, 后殿也该和寝室一样, 不必看也知道.“
    他起身, 拖起我的手, 直走向后殿, 掀帘进去的一霎那, 我不禁呆住, 地上的嵌金平镜砖都雕刻成金莲花般模样, “谁言琼树朝朝见, 不及金莲步步来.“步步生莲的盛宠极致, 要何等宠溺方能承受？他没有驻足, 继续将我拉到床前, 六尺宽的沉香木阔床, 双层的冰绡纱帐上, 内层月白色薄纱, 上面是镂空刺绣的品月色玫瑰花纹. 淡淡烛光下, 纱帐上零星雪色小珠耀目, 上头银线也亮莹莹泛着微光.
    不时有清风徐徐透进, 帐钩便左右轻微摇晃起来. 我怔怔坐下, 抚着柔若无存的明紫绡纱被, 一根一根的莹透绡纱折出冰晶之色, 让人恍然生出如居蓬莱仙宫般的错觉.
    “喜欢么?“ 胤禛坐在我身边, 揽过我的双肩, 目光是灼灼的缠绵情意, 我却挣脱着站起来, “皇上, 您……您该回去了, 您说过, 不会逼我.“
    胤禛却笑起来, 道:“那朕走了, 你早些歇着.“说着就走出去, 我见他走远, 这才放心走入后殿, 几名宫女鱼贯而入, 服侍我沐浴更衣, 我躺在如此奢华用心的床榻上, 却依旧心心念念想着允禩是否安好, 辗转了许久才睡着.
    待次日睁眼的时分, 却冷不丁的被吓了一跳, 胤禛就坐在床前, 一袭明黄色双龙海水纹华袍, 上绣四爪蛟龙, 金线蹙成的龙目光辉耀眼, 隐隐透出迫人的帝王威仪. 他见我醒来, 却欣喜一笑, “你醒啦, 还真是贪睡, 朕都上完早朝了.“
    我下意识的掩着胸口的衣裳, 道:“请皇上回避, 我要起来穿衣.“
    “朕去处理政事, 你快起来用早膳吧.“他说完负手而去, 我起身匆匆穿一件绛紫团寿暗纹长袍, 取根翡翠长簪随意将头发绾起, 洗漱完了, 正准备去吃些东西, 却遥遥望见门外有人探头探脑, 便吩咐王公公, “门口有人, 去看看是谁?“
    王公公将门口的宫女抓进来一看, 向我道:“回主子的话, 这是齐妃娘娘宫里的.“
    我一挑眉, “李氏?“又问那宫女, “齐妃娘娘派你来做什么?“
    你宫女不认得我, 知我只是个贵人, 不免有些轻慢, 道:“奴婢只是路过, 看见永寿宫里住进了人, 就随便看上一眼, 并不是齐妃娘娘指使.“
    我叹息, 对王公公道:“带这位姑娘去侧殿用些餐点, 等下齐妃娘娘等不到她回去, 就会自己寻来了, 该面对的总要面对.“
    那宫女脸色微微一变, 一边跟着王公公走, 还不时偷偷回头打量着我, 她感到奇怪是正常的吧, 齐妃娘娘派她来看看一个小小的贵人却入主了永寿宫, 想必会是个敌手, 结果却是个平常之人, 年纪也不小, 脂粉未施, 眼角已有了细密的纹路, 穿衣打扮连宫里像样的管事姑姑都不如.
    我冷笑着不去看她, 自顾自喝着面前的粥, 再将油条也撕开半条吃了, 待一碗粥刚刚喝完, 已经听到花盘底走开“咔咔“的声音, 我回转过头, 果然看见齐妃李氏走进来, 身后还跟着熹妃钮钴绿氏, 齐妃看清我的脸, 就已经惊讶的连句整话也说不出, 熹妃愣了一下, 却笑了, “璃姐姐, 真的是你! 我猜的果真没错.“
    我一动未动, 沉声道:“萱萱, 真没想到, 我们会这么见面.“
    熹妃坐在我身边, 笑道:“昨天宫里都在传永寿宫里住进了一位贵人, 皇上一直陪着, 早朝也匆匆散了, 就马上去了永寿宫, 我就在想, 皇上这样照拂挂念的人, 只会是璃姐姐.“
    我苦笑, “萱萱, 我是不得已的.“
    熹妃探身抱住我, 低声哽噎道:“看到璃姐姐认命的一日, 我却觉得好难过, 明知道皇上会待你好, 可是却也知道你不会高兴.“
    久未出声的齐妃忽然冷冷开了口, “哼, 眼瞅着自己的相公就要性命不保, 就马上来投靠皇上这个稳妥的靠山, 真是不要脸! 别仗着皇上宠爱就无法无天, 见到本宫和熹妃进来, 竟然连个安都不会请了, 若不惩治一下, 还不嚣张到连皇后都不放在眼里了.“
    恶毒的话语让我的心里一阵冰凉, 虽说为了换取允禩和弘旺的安全, 我早已做好了准备要听这些冷言冷语, 可是真的传到耳朵里的时候, 却又真的不堪屈辱.
    齐妃见我不吭声, 对王公公道:“目无尊上, 蛮横无理的妃嫔应该处以什么刑罚啊?“
    王公公不吭声, 齐妃的那个宫女从外面走进来, 向齐妃福了一福, 道:“应该掌嘴二十, 发配暴室.“齐妃眼里含了笑, 王公公闻言已经磕头再三求饶, 熹妃也不住的为我求情, 我却不许她再多说, 只冷冷吐了一句, “她想打就让让她打就是了.“
    齐妃顿时柳眉倒竖, 对那宫女道:“就算皇上要惩罚我也认了, 给我打!“
    那小宫女过来, 冷不丁就是一巴掌甩在我脸上. 我嘴里尝到了血腥的味道, 正欲开口, 门外传来一声, “住手!“ 众人皆是一惊, 回头去看, 是胤禛带着皇后那拉氏走进来, 那拉氏看着我红肿的脸, 再扫一眼齐妃李氏, 露出担心的神色.
    满室的人都跪下, 山呼万岁, 只有我静静站着, 望着胤禛的神色一片坦然. 他坐下, 信手取过茶盖划弄茶水, 刮得沿口发出刺耳的声音, “齐妃私刑伤人, 朕是亲眼所见, 还有什么要说?“
    齐妃仍是不忿, “臣妾教训一个不识规矩的妃嫔, 何错之有?“
    胤禛冷冷一笑, “皇后, 朕原想着先不要太招摇, 打算过些时日再册封, 如今看来, 若是再等下去, 出了人命都不一定!“ 说着侧首吩咐王公公, “传朕的旨意, 颁六页金册和玉印, 册郭贵人为衿妃, 册妃的种种物件速去准备, 务求隆重, 那些个酸文腐词, 赶紧让内阁的书呆子去写, 另外你再到各宫都传一遍话, 以后同样的事情, 若再发生, 就去暴室里好好清净清净! 好了, 都下去吧. 皇后你留下.“
    我沉默着, 衿妃, 青青子衿, 悠悠我心. 胤禛的心, 我不是不懂, 只是不能接受罢了.
    齐妃咬着唇, 狠狠的瞪我一眼, 转身就走. 熹妃不舍的望我一眼, 也只得走了. 皇后那拉氏从身后的宫人手里接过一个紫檀木盒子, 打开给我一看, 是一顶凤冠, 我不明所以, 她温和说道:“这是皇上为你制的, 待你册了妃, 就用得上了.“
    我随意瞟一眼, 其上的九尾金凤熠熠生辉, 明明是皇后凤冠的款式, 却又更精细华贵些, 只轻声道了句, “我受不起. 也不想说什么衿妃, 只愿平静度日, 了此残生.“
    胤禛像是恼怒了, 抓起我的手腕, “你就这么嫌弃这宫里的生活么!“
    那拉氏有些尴尬, 匆匆退了出去. 我懒得挣脱, 只冷冷道:“若是皇上看我不顺眼, 就杀了我然后挫骨扬灰! 何必让我受这么多侮辱!“
    他的眼神带着伤痛和挫败, “朕做的这些……就只是让你觉得屈辱么……“ 他说着, 从怀里掏出一封书信, “这是今天早上允禩送进宫来的, 你猜猜看是什么? 是一封休书, 说你恶毒嫉妒, 欺辱侍寝, 又未生子, 是以要将你休了.“ 他仔细一寸寸打量我面上的神情, 冷笑道:“如果朕没有猜错的话, 这是出自你的手笔, 是不是?“
    我浅笑着不说话, 注视着胤禛冷峻的眸子, “皇上认为是什么就是什么, 我还有得解释么?“
    胤禛将休书摔在地上, 怒道:“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从古至今, 有哪个女子肯自己给自己写休书, 还用词如此刻薄!! 你这么轻贱自己, 自愿入宫, 都只是为了换取他的性命么!!“
    我一摊手, 眼角尽是怡然笑意, “不然皇上以为我为什么进宫? 难道是为了挨齐妃的打骂么?不过君无戏言, 我人已经在此, 皇上也应该履行承诺, 尽快放允禩和允禟安全离京, 不再留难, 那么我也会一辈子待在宫中.“
    胤禛松开我的手腕, 一言不发, 拂袖而去……
    后来, 他一直没有再踏足永寿宫.
    约莫过了一个月, 熹妃传来一封密函, 上面只说了两件事, 允禩被关押在独石口, 而允禟被关押在了保定, 以及, 郭洛罗氏已被皇帝赐死, 挫骨扬灰. 据说十三福晋在廉亲王府痛哭失声致昏厥, 后来一病不起.
    从此, 我这个人, 已算是消失在这世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