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12 〇七 岁老恩仇散(下)


这个人很年轻,最多二十五岁。一张棱角分明的脸绷得紧紧的,眉骨高削,于是觉得那下面的眼睛显得格外的幽深冷峻。
    他居高临下地看着我,冷冷问:“你是曲子夜?曲天微曲前辈的女儿?”
    我傻傻地点了头。
    然后他俯下身,抓住了我的胳膊,“曲姑娘请。”
    他说“请”,可是他的表情和动作一点“请”的意思都没有。
    我挑起眉毛问他:“什么?”
    谁知道这个人竟然什么也不多说,拖着我就走。我竟然没有料到他和刚刚那个中年儒生其实没有任何差别。我怎么可能同意,一边掰他的手一边叫:“放手!”
    我想不到的事情发生了。明明这时已经是自身难保于老头的居然把他的铁拐空出来,旋身向抓着我的这个人劈了下来。
    这个人很随意地抽出他的剑,就将于老头灌注了至少七成内力的一击轻松地挡到了一边。
    可是于老头贸然地冲过来,背后便留下了空挡。中年儒生没有放过这次机会,全力的一掌,于老头向前扑了几步,还没有倒下。
    我下意识地惊叫:“不要!”
    可是中年儒生还有一只执剑的手,在我叫出声的同时,他借势已经将手中的剑往前一送。于老头被他生生刺穿了胸。他残忍地抽出剑,于老头的血便从胸口喷了出来。
    而令中年儒生也万万想不到,这时候的于老头竟然还是没有倒下。
    就是这个眨眼的瞬间,于老头没有任何犹豫,回手就是拼尽了全力的一掌。
    那中年儒生刚刚抽回剑,根本来不及躲闪,于是这掌,结结实实打在了他胸膛上。
    于老头是何等人物,这又是他拼尽全力的一掌。中年儒生被这一掌击飞出去,重重撞到茶馆的门上,倒下来就喷出一口血。
    而于老头,也缓缓倒了下来。我不由自主叫了一声,冲上去想要扶住他。仍旧还是没有来得及,他重重倒在了地上。
    于老头这一倒让我觉得害怕,那样子像是在倒下之前他就已经没了气息。我迟疑着想要上前看看。那个年轻人抓住了我。
    他一点也没有被刚才发生的一切所打扰,仍旧冷冷说:“子夜姑娘,我们走吧!”
    我瞪着他,使劲站在原地不动。正想要说什么,那中年人已经站起来走了过来。他说:“欧阳子夜现在是我的了。”
    于老头倒在地上,我只看见他的身下源源不断地有鲜血涌出来。
    他可能已经死了。
    想到这点我就觉得浑身冰冷。
    我看着眼前这两个人目光交接,气氛阴冷,心里许愿说:打起来打起来,两败俱伤让我带着于老头逃跑。
    我好像看见这个年轻人嘴角闪过一丝轻蔑的笑。不等我多想,他已经放开了我的手,然后拔开他手中的玄铁长剑。
    他放开我的一瞬间我就连忙跑到于老头身边,我用了很大的力扶起他,当把他翻过来的时候我发现自己竟然不知道能说什么了。
    他胸前的伤口还有血不停地涌出来,嘴角也是,把他乱糟糟的胡子也染红了。我从来没有见过人这样流血。我忍住害怕,用手按住他流血的伤口。可是他断断续续地吐出几个字:“没用的……”
    他原本就干枯的脸越来越苍白,嘴唇也渐渐乌黑了。这让我意识到问题出在刚才那中年儒生的那一掌上。
    我转头恨恨看了那人一眼,他如今和那青衣年轻人正在激战中,自然顾不了我了。
    于老头的呼吸声越来越急促,渐渐像是要喘不过气了。我吓坏了,抓住他的手,不知为什么竟然就开始胡言乱语:“死老头,你别死啊……你别死得那么容易啊。死了就一了百了了太便宜你了。本姑娘还没有向你报仇,你这一路一直虐待我你以为就可以这样算了?喂!你听见没有!我才不会让你死得那么痛快。你不是个老不死的怪物吗……”
    说着说着,我不知道什么时候竟然连声音都害怕得发抖了。这时,我发现他的呼吸声渐渐微弱,眼睛也闭上了。我有点惊慌了,连忙说:“老废物……你这老废物,就这样死了?谁让你死的?……”
    听见他轻咳了一声,又睁开眼,无力地瞪着我。
    ——却又忽然笑了。他直直看着我,像是叹了口气:“我,是报不了仇了……”
    我打击他说:“你要是就这样死了,当然报不了仇。”
    他仍旧看着我,摇了摇头,却反过来问我:“你知道我为什么那么恨你娘吗?”
    我当然不知道:“那是你们上一辈的事,和我有什么关系。”
    他又笑。这么多天来,他早就习惯我不把他的正经当一回事,时不时地泼人冷水了。
    他的声音微弱了下去:“我要是有你这么洒脱,也就不至于活得这样累了……最让我气愤的是……明明最讨厌你们这样的人,却又忍不住羡慕。我活了六十多年……还不如你的十几年……”
    他身体里的生气正在慢慢流失。我紧紧抓着他的胳膊,已经忘了自己这样用力是会让他觉得疼的。
    但是他却一点都不悲伤,那张凶恶的脸这时候也变得柔和了。最后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他看明白了什么,他很安静地闭上了眼睛。
    我没有再叫他,因为我已经知道他不会醒过来了。
    我放下他沉重的身体,转过身,竟然看到那青衣剑客站在我背后。
    不知道什么时候,他们竟然早就已经分出了胜负。其实也对,想那中年儒生已经受了重伤,自然不会是这人的对手。我扫视了一遍茶馆内,那个中年儒生早不见了踪影。看样子,在我分神的时候,他是逃走了。
    而这个人,竟然就这样无声地站在我旁边不知道站了多久。
    他好久才指着我的脸说:“你哭了?”
    我一抹自己的脸,上面果然已经是一片汪洋了。
    “他绑架了你,你竟然还为他哭?”
    我拿袖子胡乱地抹了几下,对着这人笑了,自己也不知道这笑会有多难看。说着我就没有好气:“你以为我想?谁让这老头吃饱了没事干老是招惹我去气他。气糊涂了他就打我,打酒算了吧,他又不肯真下手。我是谁?这样轻轻敲两下怎么会有用。他还要管我有没有吃饭,吃饭有没有吃饱。这么多事的人我就没有见过,害得最后我都不想他死了……”
    ……我一直念一直唠叨,像是拼命地告诉自己:我没有为他哭,我实际上是真的不想哭的。
    最后可能是被我念叨得烦了,这个青衣人只能答应我,和我一起安葬了于老头。
    我们在镇子外找到一块荒地埋了他,也给他立了块木头的墓碑。我想了很久才想起他的名字,然后让那个青衣人把他的名字写上。
    知道我不会写字的时候他又吃了一惊。虽然他还是面无表情,可是我从他的眼睛里看见了他的惊讶。
    大约是我心情不好,我当时就爆发了,冲着他怒吼道:“怎么?!我不会写字又有什么问题!谁跟你说曲天微的女儿就一定要文武双全什么的!”
    他木着一张脸,好像是怕了我一样很快转身。他在木碑上用手指写了几个字。大概是“于通之墓”。
    新坟上的泥土还是湿的,木头的墓碑插在土里,我有点不放心,又站起来去把它往土里按了几下。再看时,忽然就有风吹过来,把我吹得心里面凉凉的,而这墓却一点也不动了。
    于老头就这样停在这里了。
    我又不由自主想到了我娘。
    也许,等我找到了我娘,我应该告诉她,有个叫做于通的老头子,找了你很多年,想要找你了结当年的断腿之恨。
    虽然我知道,其实于老头应该早就不恨了。江湖上那些人仍然都再说他当年败在我娘手上的事情。我娘是晚辈,他输得这样的凄惨自然不能咽下这口气。
    可是于老头只是看起来很小气而已,我知道的。他只是想再见我娘,那个在他眼中我和她很像的那个叫做曲天微的嚣张的女子而已。
    然后告诉她,虽然他瘸了,可以仍然是江湖上响当当的人物。至于胜过我娘,恐怕他跟本没有想过。当年他身体完好的时候尚不能胜过,何况是如今,我娘已经不知道是何种境界了。
    他从来不是心胸狭隘的人,从来不是。
    所以我才……才不由自主地喜欢他,这个嘴硬心软的小老头。
    我突然说:“我发现,我是真的有点喜欢这个江湖了。”
    然后看了眼身边这个青衣年轻人。之后,我就要跟着他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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