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13 〇八 新酒逢故人


我一直不知道这个人叫什么名字,于是我叫他“穿青衣服的”“那个拿剑的”“没表情的那个”“……”并且乐此不疲,努力地使每个称呼使用的时间不要超过一天,对于一个连字也不认识几个的人来说,这点是很不容易的。
    于是他有天在吃饭的时候,看着我,像是犹豫了很久,终于说:“我有名有姓,姓越名歌。”
    之后我就叫他越歌了。
    “越歌!你想带我到哪里去?喂——”我再度没力气了。于是干脆赖在原地不走了。
    于老头偶尔还让我搭个马车什么的,这个叫越歌的却为了避开麻烦,把我往山路上带,当然就没有马车了。
    走了整整一个上午,是个人也受不了了。
    越歌当然不算是。他回答我说:“到了你自然知道。”
    越歌最近学聪明了。只要我说话他就尽量不理我,不然我会像前几次一样一直烦他,最后反而耽误行程。
    所以,其实越歌是怕我的。
    我坐下,又说:“我走不动了。”
    他冷着脸低头打量我,用眼神告诉我他很怀疑。
    我仰头,天气热,让我心里也有火,于是“哼”了一声,重复道:“我走不动了。”
    越歌倒回来。我看着他黑沉的脸,心里还想他不会终于爆发要杀我了吧。
    他走到我面前,然后——转身,蹲下。
    我怔了。
    他扭头看我,简短地说:“上来!”
    我爬上了他的背。还愣愣地。
    我搂住他的脖子,其实是有点感动的。我活了十七年,其实从来没有人主动对自己好过。因为就算自己要求也仍然什么也得不到,于是渐渐地就不喜欢要求别人了。
    我在越歌耳边呵呵笑着,对和他去某个地方就不那么担心了。
    后来到了好像是许昌附近的某个小镇,我们在这镇上准备粮食和水,然后又要进山。
    我知道这是难得的逃跑的机会。
    事实上这已经不知道是我的第几次逃跑了。可惜越歌一般停驻都是在很小的镇子,地方小藏匿便不容易。我逃了后,他会慢慢地准备好需要的东西,然后慢吞吞地像散步一样,把根本没有逃出多远或者躲在某个角落的我给揪出来。
    我打也打不过他,于是每次被抓住只能垂头丧气跟着他回去。
    到后来他好像已经认为这是一件很有意思的游戏了。
    虽然我真是不想让他戏弄着玩,但看到机会我又心痒痒不能放弃。
    正在想这件事的时候。我没有看到大街正面忽然冲过来一群人。一个个举刀抬棒,凶神恶煞。
    越歌是个很粗心的人,越歌真的是一个很粗心的人。
    他没有拉住我,于是这一条街逃散的人流冲过来,我就被冲到了另一边。
    我立刻反应过来,趁机就要溜。
    这时背后忽然有一股劲力将我向后吸,我不由自主向后退去,就被人抓住了。
    我伸着脖子,通过人缝遥遥看着人群另一端的越歌,他正东张西望地找我。看来是和他说再见的时候了。
    我回头看这人,他是个四十来岁的中年男子,穿着很华丽的绸缎衣服。长得也不像坏人,俊秀的眉眼,看得出年轻的时候应该长得不错。
    他拉着我往人群外走,我立着不动,挑眉问他:“你是谁?”
    他于是看着我,笑得格外地和蔼可亲,还眨眨眼睛说:“我救了你,你就这样和我说话?”
    我抬起下巴说:“你是不是真心救我还不一定。”
    他哈哈笑了起来,点我的鼻子说:“你这丫头真是不知好歹。”
    我正想还嘴,耳边竟然响起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叫“子夜姑娘”。我还想不会那么邪门吧。转身一看,果然是岑颐。
    她笑盈盈地看着这个中年男子,甜甜地叫了一声:“爹爹——”
    ——原来,这正是我在找的人,江南首富,我娘的师兄岑星暗。
    事情其实是这样的,岑星暗岑师伯在京城得到了我——曲天微女儿在华阳山庄的消息。正好在京城找我娘的事无果,便立刻倒头回华阳山庄来找我。
    路上发生了这许多事。岑颐得到他爹爹的消息后就立刻来和他会合。他们正要赶上于老头时我又被这个越歌掳走了。他们继续追,终于在今天把我抢了回来。
    我冷眼看着岑颐,问道:“听说欧阳心受伤了,你就这样把他丢下了?”
    岑颐不料我会忽然这样问,迟疑一下,答道:“我也是突然收到了娘的消息。不过我离开前已经为欧阳大哥解了身上的毒,也通知了华阳山庄的人,他现在应该已经回到华阳山庄了。”
    我仍旧冷冷看着她,说:“你走得轻松,就没想过他会担心你?”
    岑颐怔了怔,说:“我给他留了封信在桌上。”
    这样我大概没话说了,不过心里还是有点不舒服。
    我不知道为什么忽然语气变得有点酸溜溜了:“留了还好。欧阳心再怎么说也是我哥哥,你不要怪我偏心啊。”
    岑颐温婉地笑了,像是说她明白了。
    其实她什么都不明白,我也什么都不明白。
    于是我这次换了一个领路的人,转向往南走了。岑师伯说是要带我去珞珈山,去见我娘的最后一个朋友,也就是他们的大师兄,叫做日晚,是个很厉害的人物。
    日晚这名字其实我之前就听过了。那还是在日晚山庄的时候,我缠着义父,提到他是武林盟主,自然武功天下第一的事。
    他摇头告诉我说其实他根本不是天下第一。这天下第一,应该是那个十方城的魔头傅临风或者是剑圣日晚公子。
    傅临风已经够诡异了,而这个日晚公子,更是神秘,连姓也没有。据说当年他出现在江湖上的时候就十分的少年英雄,潇洒风流什么的,迷倒了一大片雌性。于是,就被称作日晚公子。而他就住在传说中一个没有任何人知道在哪里的神秘的地方,叫做日晚山庄。
    为什么这样神秘的事岑师伯也知道,我当然要向岑师伯问清楚。他笑说他是日晚山庄仅剩的几名弟子之一,自然知道这山庄在哪里。
    令人惊奇的是,他的女儿岑颐竟然也是第一次去日晚山庄。
    “你的出现可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必须得让大师兄知道。”岑师伯是这么解释的。
    然后他还告诉我日晚如今仍然没有弟子,说不定会在我们这一辈选一个出来。那个人自然就会变成日晚山庄的继承人。
    日晚山庄,当然也是很了不起的。
    我自然也说了我不会学武功这件事。
    谁知道岑星暗听后极其的高兴,猛拍我的肩说:“哎呀,明明是天微的女儿,怎么和我一个样。”
    他力气好大,拍得我的肩生疼,于是心里忍不住庆幸:还好我不是他的女儿,欧阳颂比他温柔多了。
    这个日晚山庄就是娘长大的地方了。娘是在八岁的时候离开三娘那里的,之后可能是遇上什么机缘巧合的事情,就到了这个地方来,并且被收为这个门派的第四个弟子。
    岑师伯他们曾和我娘一起在那里习文练武,那是我娘长大的地方。
    当年他们一共有六个师兄弟姐妹。日晚公子是大师兄,然后是岑师伯、大师姑阮月暝。后来大家学成下山,最后由日晚公子继承山庄,于是这座原来叫做玄英山庄的地方就改名叫日晚山庄了。
    岑师伯很得意告诉我这些都是一般人不知道的。不是因为我娘的话,连我义父欧阳颂都不知道他们之间的关系。
    听说我娘很了不起,我自然也是十分得意的,于是还问岑师伯他们当中到底谁最厉害。
    岑师伯哈哈笑说:“当然是我了。”
    岑颐很无奈地摇头,告诉我:“既然是大师伯继承了日晚山庄,当然是大师伯最厉害了。你不要听我爹爹胡说,他连我娘都打不过。”
    我谅解地看着她,点头说明白。
    岑颐是个矜持的大小姐,说话很谨慎,可是她那个爹爹完全不是这样,一路上他总是停止不了喋喋不休。我向岑颐求救,岑颐却说是因为见到我他太兴奋了,平时他的话并没有这样多的。
    我还没有要求,岑师伯已经开始跟我讲起我娘和他小时候的事。
    当年我进山庄的时候我娘还是个瘦弱的小孩,根本看不出来有任何习武的天分,于是大家都没有太主意。
    “当时虽然大家吃住在一起,可是她根本不说话。我开始还以为她是个男孩子。我说实话那时的我就没有见过这样严肃的小孩。后来等到熟悉了,才知道你娘其实就是一个阴险小人!”
    他恨恨地说,讲到当年他们趁师傅不在,几个一起去山下小河边玩。玩了一整天,等回到山庄大家才想起来还没有做功课。
    于是每个人都惴惴不安地等着师傅惩罚。可是等师傅走到他们跟前,我娘竟然就从容地拿出了一叠功课出来。
    事后岑师伯被打得趴在地上起不来,一边还质问我娘为何。我娘于是告诉他,当她昨晚听说师傅要出门,便猜到岑师伯不会安分呆在山上,于是在晚上便把第二日的功课做好了。
    岑师伯气得捶地,发誓下次一定要提前做好功课。
    可是听说到了下次,大家都吸取了教训,还是这个叫做岑星暗的师伯忘了做。
    他还很得意地说:“其实,不是因为我懒,只是那些文章实在是没什么意思。”
    说到我娘的武功,岑师伯也是很气愤。听说我娘当年练武特别的努力,很快便超过了比她入门还要早的岑师伯。
    岑师伯很懊恼地说:“大师兄比我入门早,我认了。但是这丫头,实在是不知道尊老爱幼。每月一次试验,她打我可是一点也不留情。最后还趾高气扬阴阳怪气地说:‘谁叫你平时偷懒!’其实我不是偷懒。但是我是天才嘛。天才不就是平时不学也能学到的那种人吗,要是我平时太认真了,怎么证明我是天才?”
    我对此很无语。
    然后岑师伯又说这件事多么的叫他难过,输在我娘手下是他毕生的耻辱。
    终于岑颐忍不住尴尬地干咳了两声,对她父亲说:“爹爹,你要是真的觉得丢脸,就不应该告诉子夜姑娘啊。”
    于是自称是江湖中不可或缺的奇人的岑师伯,这才发现自己话中的漏洞,顿时又十分懊恼了。
    我于是感叹,江湖果然能人辈出。岑师伯必然是能人中的能人。
    岑师伯还爱喝酒,每天晚上必然喝的酩酊大醉,但是第二天又比谁都要精神。我抹一把汗,心想果然是武林前辈。
    岑颐也劝他少喝,不然就告诉她娘去。可是岑师伯说他好不容易才能这样痛快地喝酒,不趁这个机会好好喝,只后怕是没有机会了。
    有天晚上在客栈,岑师伯又喝醉了。我只能叹口气看着岑颐送他回房间。谁知道这天晚上我喝多了水,半夜起来上茅厕。谁又知道我会路过岑师伯房间,看见他房间灯亮着,于是听见了他和他女儿的对话。
    ……
    “爹爹,你这样对她,我都不明白了,到底谁才是你的女儿。”
    岑师伯在叹气:“子夜她从小孤苦伶仃的,她娘是你爹娘的师妹,我这样照顾她是应该的。”
    果然不愧是能人,傍晚的时候还醉得胡言乱语拉着我叫“曲天微我饶不了你”,连一夜也用不上看来就已经没事了。
    “可是照顾归照顾。爹,娘还在十方城那边等你。娘说过,傅临风与大师伯武功不相上下,十方城又多奸猾狡黠之辈,由于子夜姑娘的关系,许多人已经不愿意帮助华阳山庄了,娘如今很需要你……”
    “我又没有说不去。放心好了,等安顿好子夜我就和你一起去十方城。江湖上觊觎鎏羽天书的人实在是太多,不把子夜交到大师兄手上我不放心。”
    鎏羽天书?我想到那个于老头说过的话,这难道就是我“知道太多了对你没好处”中多出来的那部分?
    屋内静了一会儿,我隐隐约约听见了岑颐的哽咽声。
    她又问:“爹爹,为什么?娘求了你这么多年,你都不肯带我上珞珈山,如今子夜姑娘连提也没有提,你便带她进日晚山庄。若不是借她的光,我是不是还根本还去不了?”
    岑师伯叹气:“颐儿,这是不一样的。你娘希望的是你能见到你大师伯,然后他能看中你,收你为徒。可是,你爹我很清楚,以你的资质,恐怕……是不行了。你娘步步相逼,你何必也这样,非要我说出实话才肯罢休吗?”
    岑颐声音忽然变得很冷淡:“那就是说,子夜姑娘的资质能够了?”
    又静了一会儿,岑师伯才缓缓说:“她正是大师兄所找的人。”
    我在门外,觉得这夏天的夜里也是挺冷的。也不想再听岑师伯如何哄他的女儿了。不过我听到了一个很有意思的词——鎏羽天书。
    岑师伯是个老江湖,我是骗不过他,不过可以试试在岑颐那里套点什么出来。
    于是第二天,我就趁着岑师伯去买吃的,哄岑颐说:“其实,我就不明白为什么那么多人稀罕‘鎏羽天书’这种东西。”
    岑颐惊奇地说:“爹爹已经告诉你了?”
    我用很自然的表情点点头。她解释说:“鎏羽天书中记录了这世上最高深的武功,只要是练武的人不可能不对它好奇的。”
    我心里有点明白了,又装作无所谓的样子:“可是那又如何,既然是高深的武功,当然不是每个人都能练的。”
    岑颐也叹气:“可是那群贪心不足的人却不这样想。曲师姑是什么样的人物,她能练的武功当然不是什么人都能练的。”
    我明白了,我娘练了某个叫做鎏羽天书上面的武功,这武功很厉害,江湖上很多人都想得到,可是我娘已经不见了二十年,他们也找了二十年。如今终于看到我这个线索,当然不会放过。
    我忍不住叹息:我有个什么样的娘亲啊,这给我留下的怎么都是一堆烂摊子。
    于是这一路不太平地走来,我们也终于到了珞珈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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