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19 十一


才刚刚踏出珞珈山的地界,欧阳心就把我拉开,恶狠狠地威胁我说:“要是你再乱跑,我就……”
    这样单独和他呆在后面实在是太危险了。我一蹦一跳跑到前面岑师伯身边,还回头送了他一个鬼脸。
    欧阳心果然还是一个小孩,这样就被气得脸色发青了。我装乖凑到岑师伯身边,有点谄媚地和他搭话,只要在他眼皮底下,我还不信欧阳心能把我怎么样。
    可是啊,人果然是不能太得意的。我们才一起没走出多远,岑师伯就很惋惜地告诉我,虽然他舍不得我,但是他一定要赶在十方城与武林大军正式交战之前赶到北方的十方城去。而且他又得到了十方城城主竟然不在城内的消息。这对这干武林人来说正是天大的好机会。事不宜迟,他马上就要上路,他的女儿岑颐当然会同行。但是我却是欧阳颂下了命令一定要留在华阳山庄的。
    于是岑师伯好好地跟我谈了一番话,让我不要再乱跑出来惹事。末了背着欧阳心又跟我说:“你要是真想出来玩,等十方城的事解决了岑师伯带你去苏州。”
    我拼命点头,苏州是什么地方?上有天堂下有苏杭。
    极度不愿意和岑师伯分开,还是只有跟他们说再见。这倒还罢了,偏偏身边还有一个黑着脸的欧阳心。
    听说义父他们到北方后,若是不顺利过个一两年再回来也是有可能的事。于是我就要认命地呆在那个庄子里两年什么地方也不去。
    年华易逝啊,我在寻母的道路上已经荒废了两年,这真的不能再等了。
    最起码,也要让我遇上点有意思的事。
    结果这个愿望马上就实现了。
    当时的我已经天下闻名了,为了避开麻烦,欧阳心也带我走小路。我怨念地跟着他很慢很慢地走。欧阳心虽然是挑了最僻静的小路,可是该来的还是来了。
    我虽然不是在江湖上混的可是也明白要是平时根本就没有什么行人的路上忽然冒出了几十个行色匆匆的壮年人,就算他们都穿着寻常百姓的衣服吧,可是这点很明显骗不了人。
    欧阳心把手放在剑柄上,警惕地看着这些人。
    以欧阳心的武功来说,我真的一点也不担心。想想他是从哪里来的?华阳山庄,又是武林盟主从小亲自□□,当然不是一般的江湖小喽啰能比得上的。
    但是当时的我还忽略了一件很重要的事,就是欧阳心虽然武功不错,但是却是个脑筋非常简单的人。是的,要是硬碰硬,谁输谁赢还说不定,可是对方显然不想这样费事。
    于是,他们一拥而上,拥的还不是欧阳心一人,还有我!
    欧阳心踢翻他身边的几个人,再转身一看,我已经被一个彪形大汉反扭住胳膊,一柄大刀横在了脖子上。
    天地可鉴,我绝对是真心实意地不想被他们抓住。所以欧阳心,其实你也不用拿那么怨恨的目光看着我。
    欧阳心银牙咬碎,道:“你们……卑鄙!”
    欧阳心发狠,又一剑扫开了一个人。这时抓住我的那个人说话了:“欧阳心,你再不住手,我就杀了她!”
    欧阳心看了我一眼,手把那剑捏得死紧。
    我看着这家伙心想他不是一直都很不满意我吗?该不是会趁这个机会……借刀杀人!不能多想了,我什么时候这样会想象了。
    于是说:“欧阳心啊,再怎么说我也是你的妹妹啊,你不要见死不救啊。”
    这时,欧阳心垂了头。垂头那瞬间,我竟奇怪地看到他眼里那一闪而过的伤感之情。心里虽然很疑惑,可是当时确实没有时间去多想。
    他竟然反常地没有多说一句话,缓缓放下手中的剑,任由那群人冲过来点住他。
    他忽然抬头,目光炯炯:“现在你们可以放了她了?”
    这时我身后的那人才从我的话中转过神,他问:“你是欧阳颂的女儿?”
    我还很傻地点了一个头。
    “那个曲天微的女儿,叫什么子夜的?”
    我想哭了:原来自己真的那么有名了,“嗯。”我回答。
    然后那个大汉很镇定地说了让我很不镇定的话:“我还以为是岑家的女儿……既然是欧阳颂的女儿,那把她也绑上。”
    之后竟然还咕哝一句:“曲天微的女儿竟然不会武功,真是奇怪。”
    当时我立刻明白了:我干了一件极蠢极蠢的事。
    我们被丢进来一辆马车。然后被这车颠簸着不知道往哪里送去。虽然不能看到,但是我能猜到,我们肯定是被送到北方去了。因为那群人抓我们的时候很明显是冲着“欧阳颂的孩子”而来的。所以我得出结论,欧阳心的爹爹我的义父遇上麻烦了。
    在这两封闭的马车里,我们两个被反绑住手,背对背系在一起。那马车摇摇晃晃,我们两个就彼此地碰来碰去,加上一整天一整天地看不到太阳,心情也很糟。尤其是欧阳心,他本来就很嫌弃我,恐怕跟觉得难捱。于是我们不时向对方抱怨,吵吵骂骂什么的。他说我我没有个女孩子的样子,我说他是个书呆子。
    可是日子还很长,我们天天这样吵,于是终于有一天也吵累了。
    那些人点喂他吃了软筋散,让他身体没气力。然后我们又日夜赶路,颠得骨头都要散了。最重要的一点是,我们吃的,那简直是……米饭已经不是米饭了,就是稻米壳,馒头硬得像石头一样。最开始的时候欧阳心吃着还会皱一下眉头,可是到了后来,都没有力气抱怨了。
    我以为这是个好兆头,说明欧阳心吃习惯了。可是就在我庆幸的第二天早上,欧阳心就瘫在地上起不来了。
    我能碰到的他的手掌是冰冷的,后背是湿的,也是冰冷。
    也就是说,我这个小女子还好好的,可是欧阳心这个大男子……已经病倒了。
    领头的那个彪形大汉检查完毕,确认欧阳心是真病不是假的。于是解开我们两个的绳子。我终于可以背靠地地好好睡觉了。这是我当时唯一的想法。
    现在还不是我和欧阳心死的时候,于是有大夫被找来了,为欧阳心把了脉,开了方子。由于他们没那么多闲工夫,欧阳心只能用丸药将就了。
    作为这一行唯一的女人,完全没有悬念地我成了照顾欧阳心的最佳人选。
    我把药丸灌下他的喉咙,心里祈祷:欧阳心啊欧阳心,你平时不是健壮得像牛一样吗?这次为了你妹妹就争气点,不要那么容易死啊。
    欧阳心毕竟是练过武的,第二天就从昏睡中醒过来了。
    我那个时候整天给他换湿帕子,已经一整天没有好好睡觉了。于是在马车里,身子坐着,脑袋摇来摇去,昏昏欲睡。
    欧阳心迷迷糊糊地喊:“水……”
    我立刻就惊醒了,连忙拿水壶灌他,动作粗糙了一点,弄得他胸口上都是水。
    他沾到了水,安静了一点点,可是口里面不知道还在念念什么。我凑过耳朵去听,他的声音很微弱,一声断一声,都是在喊:“娘……”
    多么新鲜的事,要是大家都知道欧阳心都十九岁的七尺男儿了还会叫娘,一定会很好笑吧。这说不定会成为他这一生落在我手中最大的把柄……
    我很得意,可是却一点也高兴不起来。
    大约是,我这十七年……大概还没有在梦中叫过一次我娘。
    谁都没有叫过。
    欧阳心没多久就醒了。
    因为他的病,我向那些人要来了白米粥。他还有点虚弱,我还真怕他那发抖的手把碗砸了,连这碗来之不易的白米粥也没了。于是我亲自上阵,动手喂他。
    要是他一直这样乖巧多好。不找我的麻烦,不要老是对我冷嘲热讽,不要老是用嫌弃的眼神看着我,像现在这样,我喂他,他就乖乖张开嘴,把白米粥含进去,眼睛不要凶狠地等得大大的,就这样懒懒地半闭着,这样我看着也就不会那样紧张了。
    我想我是多么好的一个人,喂他吃饭不说,最后还很完美地帮他擦了嘴。
    然后欧阳心就没有再说一句话。我也不说,现在他是病人,我要让着他。要是我开口,恐怕用不了几句我们两个又要吵起来。
    这样对他要好一点。
    后来到了晚上。我们两个躺在马车里“睡觉”。外面车轮子还在“轱辘”地响。平常这个时候,我就应该已经睡着了。可是大概是今天白天我们两个都太安静了,结果晚上竟然觉得有点不自在了。
    我忽然想到,马车里面就只有我们两个人?就只有我们两个人!
    除了被越歌绑架的时候,我还没有和年轻的男子单独相处过。这次是第一次,虽然好像还是被绑架的途中。
    不过想到这里,就有一点小小的紧张了。我转过身子去看他。他紧闭着眼睛,可能是睡熟了。
    外面车轮转动的声音,马匹的喘息声,还有夏天,对了,已经是夏天了。夏天的的蛙鸣声,从车窗外面走过的风那里传过来。
    这个晚上静谧得让人好喜欢。我想起了几个月前九江码头船上的江风。也是同样的美好。
    其实还有。我还记得那个时候我在帮陈大娘补渔网,一直做到黄昏。就在湖上的风转凉的时候,陈大伯回来了,摇着他家那小小的一叶渔船回来了。
    那时的江上有那么多的渔船,每个长得几乎都一样。可是只要一眼,陈大娘就知道那一个是她丈夫的。
    我那时坐在岸上,看着这些带着金色影子回来的人。忽然知道了自己从来不属于这里,我还从来没有能拥有一个会在家里等着自己的人。
    我匆匆忙忙地长大,从来没有时间考虑所谓伤春悲秋的事情。于是等到我长大的同时,我就发现了自己,就那样不知不觉地学会难过了。
    所以,这大概是我又一次的难过了。第二次。
    我觉得自己肯定没有发出多余的声音,可是好像却惊动了他。那头忽然传来了欧阳心的声音:“你睡着了吗?”
    我想想还是老实地出声,说:“没有。”
    欧阳心顿了好久,像是在拼命找话来说一样,终于问我:“你……晚上吃饭了吗?”
    这话感动了我,好歹是他绞尽脑汁,好久才想出来的。于是我回答:“吃了。”
    又是很久,他才生硬地说:“这些日子风餐露宿……吃这些,委屈你了。”
    我有点觉得,欧阳心像是想要关心我,不过他很笨,表达不好。可是我算是很和蔼可亲的人,这个时候的欧阳心看起来还不错,我要见好就收。
    我打破沉默,说:“睡不着的话,我们来聊一聊。说说你以前的故事啊什么的。”
    后来我开始不明白当时的自己是存了一份怎样的心情。可是我就忽然想要告诉某个人,我从哪里来的,我的小时候,我补渔网补得很好,我洗衣服也洗得很干净,我喜欢剥菱角来吃,我很不喜欢吃鱼,我已经吃得够多了……
    这些都是我为我的娘亲准备的,我当时是想,要是我见到她,就要把这些告诉她。
    这么多年,我有好多可以说的。
    当我一个人出来的时候,一个人在外面总是会忍不住害怕,于是我就想,把所有想要告诉我娘的话都对着自己说一遍。
    想想……要是从那天算起,应该已经有很多年了吧。
    我在太湖边上一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小渔村长大。我的外婆,就是生出很厉害的我娘的那个人是个洗衣婆子。我从不叫她外婆,只叫她三娘,她也不喜欢我叫她外婆,总觉得这样显得她好老。
    我大约三岁开始就帮村里的人晒鱼干,补渔网换饭吃。再大点就开始帮我外婆洗衣服挣钱。
    我的童年应该还算过得不错。毕竟其实对于我来说,能够长大其实就已经是一件幸事了。
    欧阳心问我:“那你是怎么想起要出来找你娘的?”
    说起那个的话,我忽然觉得那已经变成很久以前的事情了。
    “是有回三娘闯祸了。她跑去赌钱的时候输慌了,借了赌坊老板十五两银子。其实赌坊老板原来根本不借她。不过听说这次是有意的,大概是那天我进县里送鱼的时候被他看到了。后来三娘没有办法,被人打了一顿丢了回来。其实那天晚上,三娘说,她答应了我娘要照顾我所以不会卖我的。可是……”我冷笑一声,“鬼才会信她的话。我当天晚上连行李都不敢收拾,拿了一点干粮就走了。”
    其实,我从来没有想过去找我娘。十几年的话,等待她已经变成了一种习惯。可是我十六岁的那一年这样的跑出来,什么都没有了。
    我转念一想,其实并不是什么都没有,我还有一个娘亲,虽然不知道她在哪里。可是至少,我还有一个娘亲。
    我怀疑欧阳心能不能明白这一点,他从小到大什么都有,看过的书太多,懂得的事太多太复杂,恐怕并不知道信仰是怎么一回事。
    尽管如此,我仍然愿意告诉他这些。
    我不知道是不是太累了的缘故。总之我和欧阳心讲了很多。
    但是我没有让他知道在我的雄心壮志后面的所有。他以为我是没心没肺只知道做寻母的春秋大梦的无知小丫头。这样是最好的。他不知道我的犹豫胆怯退缩灰心绝望……这样就最好。
    欧阳心今天很不寻常,他很有耐心。
    等我说到遇见他和欧阳礼的时候,他叹了口气,声音虚弱地说:“子夜……你是我妹妹。”
    他接着说:“无论如何,你也是……那么多年,你受苦了。是我们华阳山庄对不起你。”
    这话多有意思。我当时想。可是我还是很高兴,欧阳心终于承认我了,以后,他不会那样厌恶我了吧。
    我揪着自己的衣角,其实心里还是很高兴的。我是从乡下来的,遇上他们,已经是拥有旁人所羡慕的不能再好的运气了。
    我不知道为什么,能够待在他身边,比如以妹妹的身份,就已经让我那样的高兴。
    我当时还太小,也不知道到底那时是什么东西,让我变得这样的卑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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