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26 十六 下


也许是十方城这一年里养成的习惯,虽然我根本还没有睡够,却在早上卯时准时醒了过来。
    还是惊醒一样地醒了过来。回过神来又暗暗嘲笑自己,于是倒回去又躺下。
    这次试着安抚自己,睡得没有先前那样安逸,但是也还好。
    一个时辰后倒是怎么也睡不着了,于是起身穿衣服。这时门外面有人叩门,问:“少城主醒了?”
    是越歌,我“嗯”了一声。
    越歌推门进来了,跟在他身后的竟然还有两个华阳山庄的丫鬟。一个手上捧了洗漱的水盆,一个捧了食盒。
    我惊讶地看着越歌,想不到他竟然会是这样细心的人。
    越歌还是原来那张死板的臭脸。
    我闷闷地洗漱完,坐到桌子边看他带的是什么好吃的。
    是精致的小粥和清淡的面点,此外还有一点小咸菜。不得不说,这对于一个旅途疲劳、又睡眠不足的人来说是最好的早饭了。
    我喜滋滋地吃光了它们。
    吃完后轻抚一下肚子,仰头对越歌说:“我们出去走走。”
    昨晚忘了跟欧阳心说,我这次来事瞒着老爹的,要是义父他们知道了,说不定就把我绑了再送回去。我觉得还是有必要和欧阳心说一声让他最好保守秘密。华阳山庄这样大,多出一两个人是不会有人发现的。
    走到欧阳心的房间门口,却发现里面除了欧阳心还坐了另一个人。
    这个人见了我,很温和地笑了,还问:“早饭还合心意?”
    我转头问越歌:“那不是你准备的?”
    越歌说:“不是。”
    越歌果然还是越歌。我很怀疑地看着欧阳心:“真不可靠,这么快就向叔叔告状了。”
    欧阳心气极了:“我什么都没有说!”
    欧阳礼站起来,看着我说:“心儿什么都没有说。是我在马厩里看见豆豆了,这才猜你已经到了。”
    这点让我很高兴:“豆豆知道你还记得它一定会很高兴的。”
    欧阳礼已经瞒不住了,我便向他求情,希望他暂时不要把我在华阳山庄的事告诉义父,最主要的是不要让我老爹察觉到。
    欧阳礼笑道:“你既然是大哥的义女,自然是想在华阳山庄住多久就住多久。大哥他知道你来了不知道会多高兴。你还是先去看看他好了。”
    我叹气:“义父欢迎我我是知道的。可是也有不欢迎我的人。”
    欧阳心先不说,难道他忘了那个见了我第二面就动手的欧阳夫人了。
    欧阳礼自然也明白。不过他那样子看起来实在是不以为意到了极点,让我不得不怀疑他的那个大嫂是不是什么时候得罪过他。
    假如是欧阳心说,我可以当做没有听到。可是在欧阳礼面前,我就很没有底气。
    于是跟着他,乖乖地去参见义父欧阳颂。
    看到他的时候,我才明白为什么欧阳礼一定要我来看他。
    义父看上去病得很重。他躺在床上,屋子里药味浓重,还有久病之人身上特有腐朽味道。我一直记得去年我初见他时他神采奕奕的样子。可是躺在床上的他脸色蜡黄,颧骨下深深的一个窝,眼下浓重的黑影。
    我回头看了欧阳礼一眼。欧阳礼没有表情,但是他的眼神很沉重。
    “去年被段洪伤了之后,没能好好休养,又思虑过度,这一病就病倒了现在。”欧阳礼向我解释。
    段洪就是当时那庙里五大派的掌门之一,也就是出手伤了义父的人。
    也就是说,其实他变成这样,我才是罪魁祸首。
    可是这一年来,为什么没有人告诉我,连一点点也不让我知道。
    我轻轻走过去。而他还闭着眼睛,没有醒来。
    这个时候正好是欧阳夫人林碧桐洗漱用膳的时候,要是现在不和义父说,那就不可避免地要和林碧桐碰面了。
    我压低自己的鸭嗓子,叫道:“义父……”
    义父的眼皮动了动,慢慢睁开了。
    而我看到他眼底的浑浊时,又忍不住心里一酸。“我来了。”我又说。
    义父的嘴角渐渐勾起,露出一个虚弱的笑容:“湘儿……是你……”
    我一怔。
    那个湘儿……要是我没有记错,曾经有人告诉我,当年我娘混入华阳山庄,冒充的是义父当时未曾谋面、指腹为婚的未婚妻子,那个人名字就叫做尹湘。
    欧阳礼走过去把他从床上扶起来,说:“大哥,是子夜,子夜来了。”
    这时义父才真正清醒过来,眼底也变得清明了。已经坐起来的他,除了精神差一点,瘦了一些,神情和一年前几乎没有多少差别。
    他笑:“原来是子夜。”
    他看了我一阵,说:“子夜变漂亮了。”
    这点我也是知道的。欧阳礼在一边也说:“的确是漂亮了。记得才找到她的时候,整个人面黄肌瘦的,就只有一双眼睛有点神采。”
    我不满地看着欧阳礼。我知道自己那个时候看起来是很狼狈,只是他也不用说得我这么可怜吧。
    欧阳礼与义父都笑了。
    义父又问:“子夜来这里是来看我的?”
    其实并不是,这一年里,我爹爹傅临风根本没有让我得到华阳山庄一点消息。只是我忽然觉得这个老人的言语间,似乎是在告诉人他需要一点安慰。
    我不知道他对着我,其实是说给谁的。是我娘,或者就是我。
    爹爹很恨说谎,可是我还是决定说谎:“嗯,我想义父了,所以来看您。”
    义父笑了。
    我有点不忍了。只是一个小小的谎言,说谎的人却这样难受。
    义父又问:“那你爹哪,就这样让你来了?”
    我笑:“他还是很疼我的。越歌跟着我的,你见过他的,他武功可厉害了,是我爹他亲手教出来的。有他在就没事了。”
    这句一半是实话,老爹他确实让越歌跟着我。不过那是在我成为十方城少主上的典礼上说的,越歌在那时宣誓成为我的护卫。
    后来我自己一个人偷跑出来,谁知道两天后找到我的不是城主而是越歌。越歌因为已经是我自己的护卫了,自然不能违抗我的命令,所以他也没有向他的城主大人告状,反而一路照看我跟我一直到了华阳山庄。
    听到我的这话义父才放心了些。
    我心里又是一酸。当我还不知道自己是谁的女儿时,哪里有人关心自己在外面的安危,杂草一样的人,总之是死不了的。我不是什么娇滴滴的大小姐,自己一个人也是能从太湖走到九江的。
    可是有人关心你,当你很脆弱,有时候我是会生气的,有时候又会这样,觉得难过。
    我没有向义父交代清楚,而义父也没有多问。在他与欧阳礼的言谈之间我发现,久病的他已经渐渐地把华阳山庄的权利交到欧阳礼和他儿子手里了,于是照顾我的事他也交给了欧阳礼。
    我临走对他说,要他好好休息。
    他好笑地看着我,说:“太小看你义父了。”
    于是立刻起身。那时把我吓了好大一跳。他好好地站着,也不用欧阳心扶,又自己穿上外袍。
    我讪讪笑着,由他领着我走出门。
    欧阳礼带着我回我的房间,走出好远,到了临拐角的地方我回了个头,看到他还立在门口,望着这个方向。
    欧阳礼没有带我回欧阳礼院子里的那个小屋。他解释说我现在是华阳山庄庄主的义女,当然不能住丫鬟们住的小屋子。去年他们就为我腾出了一个专门的小院子,就等我什么时候回来能住进去。
    听到欧阳礼这样说,当时我就压抑不住自己的感情。
    我说:“其实……欧阳礼我告诉你,当时我到了十方城……我真的以为我这辈子都不可能回来了。”
    真的是。那时我老爹傅临风回家后第一件事就是对我说今后不能在和华阳山庄有任何联系,华阳山庄于我于十方城是敌不是友。
    我直觉地知道十方城和华阳山庄有仇,而且并不是所谓的正邪之争这样简单。
    而我从来没有真正把自己摆到某一道上,我就还是我。十方城不是我的,华阳山庄也不是我的,我也没有把这些都继承下来的愿望。所以这些,都与我无关,我也不想与之相关。
    走到那小院子门口,欧阳礼却忽然停住了脚步,他转头,很认真地问我:“子夜,可否将你离开十方城的真正理由告诉我?”
    我就知道,想要再瞒过欧阳心很容易,因为在他眼里我就是一个不懂事不知礼的乡下丫头。可是想要在欧阳礼这里蒙混过关,很明显要困难很多。
    我垂死挣扎:“我想你们了。”
    欧阳礼走过来,把我本来就不怎么整洁的头发揉乱,道:“鬼丫头。不告诉我你还准备向谁诉苦。嗯?”
    完了,我差点忍不住眼泪了。欧阳礼说的是实话,很真很真的实话。我还能向谁诉苦?真的没有了。
    然后我坐在我那小院子房间外的台阶上,把所有都告诉了欧阳礼。
    大师伯说过,我亲爹爹傅临风会对我好的。我是他唯一的孩子,今后十方城就要由我来继承了。十方城什么的我并不是很在意。我对自己有几斤几两很清楚,我前十六年过得有点辛苦,今后再也不想那么累了,所以我根本就不想练武。而你又想,一个连大字也不识几个的丫头能当什么城主吗?
    我最高兴的其实只有找到了自己的亲生父亲这一件事。
    而他确实对我也很好。十方城本来就富可敌国,他把所有最好的都给我了,在某些方面说,在十方城的生活,我觉得已经和一国公主没有什么差别了。
    说起来,好像一切都完美了,爱护自己的父亲,富足的生活。但是在我爹眼中,我还差得远去了。他需要一个继承人。而我,已经浪费掉了前半生十几年时间,要是想继承十方城,我还要从头学起。
    而我接受更多奇奇怪怪的训练,目的只是为了让他高兴。我那个父亲整天面若冰霜,我觉得自己有可能让他开心,就才勉强自己去学他说的那些东西。
    但是我什么都不想学。我从不否认自己是个没有上进心不合格的少城主。但是如今的我只有一个愿望,那就是下围棋,然后到处走走。
    我强迫自己去学。识字是我最痛恨的事,我在上面是一点天赋也没有,到了如今,我学会的也仅仅是写出我自己、我爹、还有我娘三个人的名字。另外的策论什么的,我仍是一窍不通。
    我知道爹对我很失望。最后他说,十方城的城主可以不用识字,天下能帮我念信文的人很多,我也不一定要武功高强,十方城固若金汤,越歌被他从小收养,对十方城忠心不二,足以护我周全。但是,我一定要学会掌握人心,控制别人,首要的,就是要比任何人都要冷静,比任何人都要狠心。
    我办不到……
    我本来是不知道的。
    但是在看到有无辜的人在自己面前那样卑贱无力,残忍地死去,我转身就开始呕吐。
    那个时候我第一次生出了怀疑。也许……其实我并不是他的女儿。不然他为什么要对我这样,难道说让自己的女儿这样痛苦也是一个城主所必须具备的。
    我在义父口中知道一点,当年我的娘和这个爹之间是有恩怨的,于是那一点迹象在我一日日加深的怀疑中变成了很重要的事实。我想要知道。
    离开十方城的原因,逃避是其一,调查当年我娘和我老爹的事是其二,最重要的是到如今我仍然没有我娘的消息。我爹不但不许我和华阳山庄的联络,连大师伯、岑师伯他们的信都被他截了下来。
    我不敢怀疑,但是确实是怀疑了。
    说完我看着欧阳心,苦笑一声,说:“你肯定想说,我是什么人,他傅临风是什么人。为什么要费尽心机地找我麻烦,对不对?”
    欧阳礼看着我,笑了。他的笑因为也是难得的,于是显得很好看,他说:“子夜,你现在已经是十方城少主了,不要妄自菲薄。”接着他又说,“天微姐姐离开的那年,我才不过十二岁,我知道得并不清楚。你若是真的想要知道,恐怕你师伯他们是最最清楚的。过几天你岑师伯会到这里来,到时你可以问他。”
    我立刻便有些高兴了。一年未见,我其实是很想念这个有点神神叨叨的岑师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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