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27 十七 上


可惜的是,他竟然没有来。
    因为我娘的缘故,义父和岑师伯他们两个之间是有些交情的。义父收到了他的信,他说生意忙,看来是与这次武林大会无缘了。但是他夫人阮师姑还是会带着千金堂的晚辈前来,其中当然就有岑颐了。
    我并不喜欢阮师姑,但是当知道这个消息的时候,我十分的高兴。义父的身体越来越差了,而阮师姑是天下第一的医师,有她帮忙说不定义父的病能够痊愈。
    可是我刚刚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欧阳礼就厉声喝止我道:“关于大哥的病,你一个字也不许向外透露。”
    我奇道:“但是阮师姑是大夫,还是最好的大夫。义父病得这样重,怎么能不看大夫?”
    欧阳礼又来揉我的头,这次还顺便拧了我的脸蛋一下:“华阳山庄自己就有大夫。大哥是武林盟主,他生病并不仅仅是一个人生病了这样简单。”
    欧阳礼已经说得这样的高深莫测,我又不是太傻,当然还是能懂得一点轻重。可是欧阳心很不给我面子,直接当我听不会人话一样,说:“二叔你说这么多她也不见得听得进去。最好是早点让她回十方城,这样什么都不用操心了。”
    我立刻白了他一眼。
    欧阳心走开之后,欧阳礼对我说:“不要多想,尽管在华阳山庄住下。有空的话多去看看大哥,这样他的病也能好得快些。”
    我点点头,之后欧阳礼又叮嘱我好安安分分呆在山庄里,什么地方也不要去,要去什么地方也要带上越歌。
    我知道觊觎我娘鎏羽天书的人很多,从我变成傅临风的女儿以来,那些人大多惧于我老爹的淫威都收敛了,可是有很多亡命之徒仍旧不肯放弃。虽说在华阳山庄还是比较安全的,又有谁知道不会发生什么意外。
    距离武林大会还有一些日子,而华阳山庄坐落在一座孤山上,实在是缺少消遣的东西。于是我一看欧阳心要下山办事,立刻便央求欧阳礼让我随他下山。
    欧阳礼无奈之下只有同意。临走前特意把欧阳心叫去好好吩咐了一番,肯定是要他好好照顾我不许欺负我一类的。
    欧阳心最后黑着一张脸出来,根本不理睬我,径直走到前面。
    我就坐着豆豆,让越歌拉着缰绳,慢腾腾跟在后面。
    路上欧阳心没有跟我说过一句话。越歌也不喜欢说话。
    我就一个人看风景。因为是夏天,一路上都是青青翠翠的。微风拂过来,不知道怎么的我就想起很久很久之前的事了。
    也不是很久,就是去年,我、欧阳心还有欧阳礼在船上的时候。早上天刚擦亮的时候我就会自然地醒过来。那个时候欧阳礼和欧阳心已经在甲板上活动筋骨,挥舞长剑了。我在船下懒洋洋地等着他们,顺便帮船娘把早饭摆好,然后“唤”他们回来吃饭洗漱。
    用完饭,他们就在船上聊天、看书,或者下棋。我一般躲在后舱帮船娘做点杂事,余下的时间便在船上发愣。
    然后呆坐在船舷上,就这样流光飞逝,很快就暮□□临。那个时候,正是整个长江最好的时光,渔烟生起,江面上的凉风里会混着一股暖和的味道。只要平视,就可以看到血色的夕阳,映在江面上,像是被摇碎了的金子。那种时候,真的是做梦的好时候。
    我常常能够怔怔的看着就是一整天。我那个时候刚刚从亡命天涯里逃出来,格外地珍惜这样的机会,便觉得从来没有这样惬意的事情了。
    而这样温和有礼的同伴,也是我从来没有遇见过的。
    其实在十方城的一年里我常常都忍不住想,是从什么时候,什么地方,又是为了什么……后来我想是自己编造了一个事实,就是当时我坐在甲板上,看着远处正出神的时候,目光渐渐后移,然后看到了一个倚靠在船舷上的白衣年轻男子。
    其实我是嫌弃白色的,那种颜色让人不由自主就想起死亡这种倒霉的事了。可是那时候可能是夕阳余晖的关系,照在他整个人身上,像是什么,披着霞光的神仙?
    我没有见过神仙,欧阳心也不是我见过最英俊的人,他只是刚好那个时候站在那里,借了我最喜欢的夕阳,于是便轻易地也并不是故意地把我给骗了。
    不久后我再想起这件事,就忍不住叹气,假如,假如遇见他们的时候我再小一点,年少无知一点,十一二岁,或者再大一点,十九二十岁,已经不再懵懂的年纪,也许我后来就要好过很多了。
    到了洛阳城内我才回过了神。欧阳心办事去了,我和越歌趁这个时候到城里逛逛。
    逛累了之后我们回到约定碰头的茶馆,点了我喜欢的茶果,一边吃一边等欧阳心。
    等很久欧阳心都没有回来,眼看天就要暗了。我扭头问越歌:“欧阳心他们干什么去了,为什么还没有回来?”
    要是我不对他说话,越歌是无论怎样都不会开口的。但是相对的,只要我问他,他从来不会拒绝回答。
    他回答道:“属下不知。”
    我本来想让他去看看,不过我很快放弃了这个不可能的主意,我知道这个人,要是在十方城里还好,要是在外面,想要我离开他的视线半步都是不可能的。
    我们只能呆坐着等下去了。顺便我心里还幻想,要是欧阳心天黑了还不回来,今天我就不回华阳山庄了,我就留在洛阳城里。洛阳城没有宵禁,可以逛夜市玩。
    正想着,我却忽然听见楼下传来惊叫声。有人在大叫:“杀人了——”
    我立刻站起来往楼下跑,越歌紧跟我。
    下楼一看,果然见到前面大街上有人殴斗,看样子已经见了血了。
    “少城主。”越歌叫我道,“没什么好看的。”
    确实也没什么好看的,这样的情景我也不是第一次看了。只是没有想到连东都洛阳这样的地方,光天化日之下,还是没有人能制止这种事情。
    听说洛阳城有一万守军,可是那些官员,一个一个的,看到这样的江湖打斗就逃得比谁都要快。这个世道人人自危,上街买菜都要担心能不能回来,想起来有点让人难过。
    “少城主。”越歌又叫我。他看了我半天,说:“少城主无须忧虑,那些斗殴的人中没有十方城的人。”
    我又变回了原来的傅子夜,对着越歌做了个鬼脸,说:“谁知道?我们知道,别人却不一定知道嘛。还是看看再说。”
    越歌嘴角偷偷闪过了一笑。
    我早其实认出来了,那互斗的两帮人中,有一帮正是曾经厚着脸皮到我们十方城来过,寻求我老爹庇佑的一个猥琐帮派。老爹看不过他们的为人,于是把来使弄死了。
    他们却还是不知道厉害,继续仗着十方城的名号在外面招摇撞骗。这一年老爹一直窝在十方城看着我,除了城内的事江湖上的事基本上不怎么管了。要不然他们这样嚣张,在以前早就已经被人大卸八块了。
    越歌很明显也认出了他们,我认真地看着他,他的表情也很明显地说明他根本不想理会这班无名小辈。
    “少城主,我们走吧。”
    越歌若是不叫我少城主,我还可以装作没有看到,但是他叫了。我叹气,说:“还是过去看看吧,眼睁睁看着别人污蔑十方城,我们两个是不是也太窝囊了点。”
    越歌看着我许久。我清咳两声,说:“怎么了?”
    越歌低头,换了一副极恭敬的模样:“少城主能当自己是十方城的人,城主知道了一定会非常高兴。”
    我老爹总是板着一张脸,要我看出他到底是高兴还是不高兴真的十分困难。不过越歌这次很高兴我倒是看出来了。
    我们两个走过去看。立刻就听到了那儿猥琐帮派的人在那里叫道:“竟然欺负到我们头上来了,要是让傅城主知道你们竟然这样不把十方城放在眼里……”
    对方也不甘示弱:“哼!你以为这是什么地方?洛阳城!华阳山庄的脚下!你们这些邪魔歪道才要死无葬身之地!”
    我仰头看越歌,用悲哀的眼神示意他。然后他又如天神降临一样落进混战的人群中间,长剑灵活地飞舞了几下,便把这两堆人分开了。
    越歌长得不错,一个人鹤立鸡群地站在中间很有我老爹玉树临风的味道。
    那个自诩正道的门派叫了起来:“你……你是什么人,竟敢在华阳山庄脚下……”
    越歌仰头,说:“十方城越歌。”虽然没有表情,但是我真真切切听出了他话里面的嚣张味道。
    “名门正派”那边怒了,“邪魔歪道”这边惧了。
    越歌长剑一展,说:“要是再让我看到你们挂着十方城的名号,格杀勿论!”
    刚刚他们已经见识到了越歌的厉害,再加上越歌可以媲美我老爹的凶恶眼神,那猥琐帮派已经连连滚带爬地起来,屁滚尿流地溜走了。
    这时,我忽然发现了一件重要的事:刚刚越歌不是已经报出了十方城越歌的名号,他当时跑出十方城老爹肯定是知道他是来找我的,所以……要是今天他在这里的消息传到我老爹的耳朵里,那么……城主老爹岂不是也知道我在这里了?
    想到这里,一股自掘坟墓的苦涩悲哀之情涌上心头。我可怜兮兮看着越歌说:“我们快溜吧。”
    于是我们不等那边的“名门正派”作出反应,已经闪人了。
    回到茶馆里,欧阳心他们还没有回来。
    我正打算着,要是他还不回来,我就和越歌一起出去找他了。这时,从外面走来一个穿着华阳山庄庄丁的衣服的男子。
    看到我很越歌,他很兴奋地奔上来,说:“傅姑娘……”
    越歌长身一挺,挡在我们中间。
    那个人便退了几步,说:“傅姑娘,少庄主让我来接你。”
    我疑惑了,问道:“怎么回事?”
    “天色已经晚了。少庄主为了节省时间,让小的来接傅姑娘,直接在城外的驿站会合。”
    我“哦”了一声,叫上越歌,三个人出了茶馆。
    豆豆也累了一天,我可怜它,于是只是牵着它而不是爬到它背上。华阳山庄毕竟在郊外,洛阳城去那里的这一路其实相当的荒凉,加上天色也晚了,路上几乎没有什么行人。
    走着走着,走到看不到洛阳城了,周围也越来越安静,我开始觉得有点不对了。
    那个庄丁在前面停住了,在我还没来得及开口问一个字,他忽然起身,施起轻功一跃,就退到了离我们至少三丈远的地方。
    然后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从路旁的树林里跑出了几十个身穿黑色劲装的人。他们把我和越歌还有豆豆包围了!
    我极度的懊恼,要不是我轻信人,现在怎么会有这种麻烦。
    越歌冷着脸抽出长剑,他的样子比平时要严肃很多,我猜想我们的形势很不利。
    确实是这样,这些黑衣人和大街上斗殴的那几个江湖小喽啰根本不一样,借着这一年我在十方城学到的东西,我看得出他们个个的武功都很高强,而且训练有素。
    但是越歌更强,是个怪物。若是只有一个越歌,全身而退根本不是问题,而这些人也显然拦不住他。可是现在有我。而且我……想起当时我就想捶脑袋!我那时好像是太惊恐了于是下意识地紧紧抱着豆豆的脖子不放,越歌带着我一个人跑是可能的,但是要是带上豆豆……很明显不可能。
    可是越歌没有说话,也许那时他明明可以说让我丢了豆豆,可是那个时候他竟然什么都没有说,只是板着脸举剑挥杀再杀。
    睁大眼睛,可是什么都看不进去,越歌杀红了眼,不时有人的肉块飞出,平时的越歌在我面前杀人是不会这样没有顾忌的,他知道我会恶心,可是现在我只顾着想自己会不会在这里翘掉,于是忘了恶心了。
    越歌要保护我,还要应付黑衣人,很快就处于下风了。
    我当时还想,这两年来我很明显时来运转了,要是真的这样死掉是不是太戏剧了一点,照常理来看,这个时候应该有个人像以前那样从天而降将我们从危急之中拯救出来才对。
    常理果然是常理,那个人出现了。
    他不是从天而降的,而是连滚带爬地滚过来的,然后他不知道从身上的什么地方抽出一把剑,勇敢地站到我的身前。
    越歌本来就是因为我才束手束脚,这下他没了后顾之忧,用剑发了狠,几下就将这群人解决了。
    还剩下两三个喘气的人,我还想问点话,他们就“呃”地一下咬了□□,死了。
    这满地的尸体……我不想看,抱着豆豆说:“越歌我们快走。”
    那个救了我们的人大概是没有想到我们竟然翻脸不认人,不满地大叫:“喂喂!这是什么态度?”
    我爬到了豆豆背上,扭头看他,。他的脸……好脏,他的衣服……好破——忽然我觉得这个人有点眼熟。
    他说:“就算不是什么救命之恩,至少我一算帮了个忙,你们不能这样的啊……”
    我看着越歌,越歌不说话。我于是说:“那你说啊,你想干什么?”
    他目光炯炯,“你们是要到华阳山庄去吧?”
    我点头。
    他高兴地说:“正好,我们顺路。”
    我们三个人一起上路。他凑过去看越歌,笑得很夸张,说:“这位兄台是来自十方城的?”
    一般情况下,一般人,都是谈十方城色变的。这个人问得很自然,于是我很高兴地回答说:“是啊,越歌是十方城城主最得意的弟子。”
    我没有说谎。我老爹除了我一个女儿什么孩子都没有,于是他在十多年前挑了几十个根骨好的孩子训练,最后活到今天的只有越歌一个,他是我城主老爹唯一的弟子。要是我不出现,他说不定就是下一任十方城城主。
    那个人很惊喜地“哦”了一声,然后又问:“原来是傅城主的弟子啊……那你一定见到过傅子夜了……”
    越歌停住脚步,转身盯着他。
    他还继续说:“听说你们的少城主很厉害,出现的当天就把武林大会搅得一塌糊涂,我一直都想见见她。不知道她和传闻里面有什么不一样,听说她和她爹长得很像,有倾国倾城之貌,武功高强,甚至超过了当年的曲天微前辈,据说当时她一发功五大门派的掌门连动都不敢动了……”
    我趴在豆豆背上,笑得差点掉到地上去了:我城主老爹当年很俊美我也长得好看是没有错了,但是我想一个女人长得像男人应该不可能倾国倾城到什么地方去;我是曲天微的女儿没有错,不过我目前确实没有一发功便让别人动不了的地步,到现在为止我见过有这个本事的人只有眼神杀人于无形的我老爹傅临风大城主,当然越歌的存在说明他后继有人。
    越歌很诡异地挑着眉毛,问:“你想问什么?”能让越歌也感兴趣了他确实很厉害。
    他说:“江湖上出了这样一个响当当的人物,我实在是很好奇,越兄你就随便说点。对了这次武林大会她会不会来?”
    她会来的,我以我傅子夜之名保证!
    越歌用他狭长的眼睛斜睨他,说:“少城主的事我作为属下不能过问,刚刚兄台救了我们越歌感激在心,现在我们急于赶路,请兄台让步。”
    越歌竟然……竟然说谎,我震惊了。越歌拉住豆豆,撒开步子便走。
    这个人悲苦着脸凑上来,说:“就当是我帮了你们一次的报酬,跟我讲讲傅子夜。”
    越歌扭头,准备发火。这时我终于、终于叫了起来!我太激动了,指着他的鼻子大声叫出来:“我见过你!”
    他看了我一会儿,皱着眉问:“我也觉得……我们是在扬州见过吧!”
    不错!他就是当时在扬州和我下棋赢了大师伯也就是我一块金子的那个一身乞丐装又被苍云门追杀的那个人!我的预感没有错,我和他又见面了。
    “……当时你不是和日晚公子一起的吗……”这时,他好像从什么中惊醒过来,那眼睛瞪得向铜铃一样,“难道说,你就是那个傅子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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