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36 二一 下


事情到了今天这步,华阳山庄已经呆不下去了。若是等到明天早上说不定还会有什么变故。于是我做了决定,今天晚上就出发,离开华阳山庄。十方城我暂时是不能回去了,我想了一下,决定去苏州找岑师伯,说不定他会愿意告诉我什么。
    临走前,我决定去见见义父。这次到华阳山庄我什么都没有为他做,反而给他添了这么多麻烦,说起来我觉得自己最对不起的人就是他。
    有越歌在我们去看义父的路上一路通畅。以越歌的武功我们躲过门外的几个护院简直是小菜一碟。不过谁又知道这会不会是欧阳礼在故意放水。
    到了义父的卧室,越歌先进去,却发现里面一个守夜的人都没有。我这才进去了,看见义父躺在床上,似乎睡得并不安慰,睡梦中还皱着眉。他的气色看起来比前几天还要不如。
    我走上前,坐在床边轻轻叫义父。
    义父很快就醒了过来,看样子睡得并不深。
    看见是我他笑了,就像他一直以来的那种笑,像是对什么都很满意的那种笑。
    “子夜,你怎么来了?”
    看来欧阳礼因为他的病情并没有把实情告诉义父。但是现在我已经不能不说了。
    “义父,我做了不好的事情。”
    义父仍旧笑着:“什么事?子夜是个善良的孩子,义父相信她做什么事都是有理由的。”
    我点头,装作很轻松的样子,说:“确实有理由。义父,我抓了你的老婆,因为她派人追杀我。”
    义父的神情略略一僵,过了许久,他才回转过来,对我说:“都这么多年了,她还是放不下……”
    我摇头:“可是不仅仅是这样。我知道她和我娘当年失踪的事情有关系,可是她不肯说,所以……我对她用了刑。”
    对于这件事,义父的激烈反应其实在我的意料之中。于是不等义父说话,我便很老实地说:“这件事是我做得不对,义父要是要惩罚我绝对不会有任何怨言的。”
    义父顿了很久,最后才苦笑一声:“你真是和你娘一模一样,恩怨分明做事毫不留情。”
    我默然,觉得这种时候我应该少说话。
    义父长长地舒了一口气,说:“其实之所以都瞒着你当年的事,是为了你好。子夜你还年轻,没有必要非要卷进当年的恩怨当中去。就像这样高高兴兴地活着不是很好吗?”
    我仍然摇头:“不可以这样,你们是不可以这样擅自决定的。等我找到我娘,要是她说她愿意把所有的事都一笔勾销,那我就不再计较。”
    我已经明确地表态,不管义父愿不愿意说出实情,我都是不会停止的。
    于是义父又叹了一口气,说:“当年的事,其实不是她的错,是我的错……
    当时你娘在华阳山庄已经找到了鎏羽天书,最开始是碧桐起了疑心,便把这件事告诉了我父亲。后来我也知道了,你娘坦然告诉我她并不是尹湘,并且说等她武功恢复愿意把鎏羽天书归还,而且不会把其中的内容向外泄露。我们定下了协议.那时你娘的武功已经恢复了六七成,假如真的动手华阳山庄和她只会两败俱伤。我知道你你娘并不是坏人,这样其实对两方都好。
    可是后来碧桐不知道从哪里知道你娘的武功和当年屠林家满门的武功如出一辙。碧桐无法忍耐,于是暗中找到了证据,逼迫你娘显露武功。偏偏这个时候你的某位师伯在南方出了事,你娘得到消息要马上赶去。可是碧桐与我父亲步步紧逼,你娘一怒之下,带走鎏羽天书,并且,失手伤了我父亲。之后没有多久,我父亲他便去世了。”
    我静静地听着,很平静,可是心里面却是一点都没有办法安静,带着手指都在发抖。
    义父又说:“我父亲是武林中的泰山北斗,这件事之后,你娘便成了江湖中人口皆传的妖女。这件事,碧桐并不知道我也知道。我只是想,你娘当年害了她家人,如今她害了你娘身败名裂,这场恩怨,就到此为止。”
    “可是,她根本就没有停手。”我不知道为什么,又开始流眼泪了,我已经没有那么容易哭了,从成为十方城少城主之后我已经很久都没有哭了。
    义父叹息道:“我也没有想到。而且说到底,当年的事是我的错。若不是我辜负了碧桐,她也不会这样狠心地逼迫你娘。”
    我想知道还不只这个,我又问:“那当年我娘在天涯海角不见了又是怎么回事?”
    义父摇头说:“这件事情,恐怕你的师伯他们知道得比较清楚。”
    我深吸了一口气,笑道:“我会向他们问清楚的。”
    “至于碧桐……”义父又是那副让我不忍心的神态,“子夜,你就放过她吧。她那么小就没了家人,其实是很可怜的。当年的事归根结底是我的错……”
    他的错他的错……义父就知道这样说,就知道把所有的都归结到自己身上。我有点怨恨他的残忍。只要是人都能看出来我对他的敬慕,他偏偏要仗着这一点来逼我。他明明知道,若是他,我是不可能怨恨的。
    就要因为他觉得自己对林碧桐有愧,我就必须替他来还这笔债吗?
    我的手指被自己捏得骨节发白,我试着用平缓的语气和义父说话:“义父,你知道的,我不可能停止的。”
    义父轻轻把脸别到一边,说:“我知道。若是我也不会放弃。义父也不敢奢求你,只希望你能饶碧桐一命。她也是可怜之人。”
    我笑了,说:“好。假如她只做了这些,之后也不再来找我的麻烦,我放过她,也不会把这些事告诉我爹。可是要是我知道她还做了伤害我娘的事,那就算我愿意放过她,我想岑师伯我爹他们也是不会轻易罢手的。”
    义父缓缓闭上眼,声音很苍凉:“我知道……”
    接着是一阵的静默。时间已经不早了,我终于还是开口说:“义父,那群江湖人不会轻易放我走,所以我今天晚上就要离开了。”
    那么多纠结的事情,已经没有办法解释清楚,那群人也不会给你机会解释清楚。义和我都清楚,这次离开后,我真的真正的不可能再回来了。
    义父转过头来,仔仔细细地看我。他这次笑得比较像个笑容了:“这次恐怕是义父最后一次看子夜了。子夜可要好好保重自己。”
    我点头。义父的身体已经很差了,他也不年轻了,四十多岁,用不了就是别人所说的知天命了。知天命,听说就是明白了因果轮回,天命所归,对命运已经不再有抱怨了。我想的话,义父大概已经“知天命”了。
    我已经站了起来,准备走了。义父忽然轻声叫住我,说:“子夜……说来心儿也是你的义兄,临走你还是去和他道个别。”
    我心里轻轻动了一下,我又苦笑说:“要是我去见他,指不定他就叫人把我捆起来了。”
    义父笑,说:“不会的,你听义父的,年少时多听听过来人的不会有错。见见他,你们两个都好安心。”
    我怔怔地点点头,听从了。却觉得义父这话说得很高深,至少当时的我什么都没有听明白。
    .
    越歌在门外等我,我和他一起去见欧阳心。看到他的脸色不太好看,我认为是他看见我这个少城主沦落到要半夜偷跑的地步而不甘心。越歌似乎对我的尊贵的少城主地位有一种不可亵渎的敬畏感,他自己很敬畏,也不许别人不敬畏。
    当然我肯定是很清楚的,他敬畏的只是这个位子而已,我傅子夜还没有让越歌越大高手敬畏的本事。
    因为林碧桐受了伤刚回来,我猜欧阳心应该在她那里照顾她。欧阳心是很爱护他的这个母亲的,我以前曾见识过。
    似乎是为了清静,他们暂时住在华阳山庄一个偏僻的小院子里,不过我还猜中间可能还有怕我来找麻烦的缘故。
    仍旧是越歌先进去打探,不久后他就回来告诉我说里面已经静下来了,林碧桐那边也没有动静,欧阳心在她隔壁房间里,屋子也还没有熄灯。
    看来因为最近事情多,睡不着的也不止我一个人,越歌就不用说了,我从来不知道他睡着了是什么样子。
    越歌问我:“少城主是现在就要过去吗?”
    差不多四更了,早夏卯时就要天亮,我们真没有时间磨蹭,可是我还是忍不住要磨蹭。于是我说:“不然还是算了,反正义父又不知道我到底有没有真的来过。”
    我转身想走,却看到越歌拿很深沉的眼光看着我,看得我心里渗渗的。我干笑,说:“真的,这个不是信用的问题,义父只是提议,他没有要我承诺,所以其实没有很大关系的对不对……”
    越歌还是不说话。我觉得自己已经败给他了,“那你说,到底怎样最好?”
    越歌用他低沉的声音说:“少城主需要自己决定,属下无权过问。”
    置身事外了他,做得很好。我咬咬牙,又考虑了很久,说:“反正就是告个别,以后说不定都见不上了,去就去。”
    说着我已经往里面迈步了。
    越歌跟着我,可是走到那门外三丈远的地方时,我又不动了。越歌也跟着我停住。
    我抓住越歌的袖子,低头,呐呐地说:“越歌,我还是不去了。反正见了也不会有好事……”
    越歌好像在我头顶上叹了一口气:“少城主……”
    他那声叫得很轻柔,叫我马上眼睛就涩了。我更不敢抬头了,说:“越歌,我不去了,你去吧,就说我们走了。”
    越歌没有说话,不过我知道他点头了。我像是自己安慰自己一样,又说:“看我多聪明,这是最好的办法了。你说了就走,反正他也拦不住你。”
    “属下明白了。”越歌硬邦邦地回答了我。
    说完他转身就走。我却还是没有放手。
    过了一会儿,我才啰啰嗦嗦抬头,看着越歌很小心很小心地说,生怕他一气之下拍扁我,虽然他不可能扁我:“越歌,我有点想听听,不然,你把我藏到外面,我会很小心不会被发现的。”
    越歌点头了。
    他转身走时,我又下了狠心,叫住他说:“越歌,你帮我问他……他要不要跟我们一起走。”
    越歌这次是完全愣住了。
    我简直是疯了真的,明明知道答案会是什么。我闭着眼睛,干脆拼了,说:“你就问他,就问他一句就可以了。”
    我想要是问了我会后悔的,但是要是不问我以后说不定也会后悔。我有时真的佩服自己的鲁莽。
    越歌这次没有冷冰冰的回答我,只是“嗯”了一声。
    越歌几乎从来没有违抗过我的命令。他帮我运功龟息,然后我蹲在窗户下面,全然没有任何堂堂十方城少城主的威仪。
    只是那个时候我的所有心思都在他们身上,直到事后才觉得这有多么丢脸多么让人羞愧。
    听到越歌进去,欧阳心的声音响了起来:“什么人?”
    越歌回答说:“是我。”
    欧阳心的声音很冷淡:“你来干什么?”
    “少城主让我来向你道别。”
    “……”
    “少城主今晚就要离开华阳山庄了。”
    欧阳心好像生气了:“她竟然想一走了之!”
    越歌回答的声音仍旧不急不缓:“少城主若是想走,没有人能够拦得住。”
    我知道欧阳心这时候的表情肯定很挫败。他顿了一会儿,说:“果然,你们十方城根本没有把我们华阳山庄看在眼里。”
    越歌没有争辩,他生硬地说:“少城主问你,你是否愿意随我们一同离开?”
    欧阳心显然先是愣住了,之后问:“什么意思?”
    越歌没有回答。
    “这是要我背叛华阳山庄,背弃我的母亲,跟你们一起回十方城!?”
    欧阳心很生气。我苦笑,之前我哪里有想到那么多。
    欧阳心又说:“不可能的、不可能的……我是华阳山庄的继承人,你不要戏弄我……”
    越歌仍然不说话。
    而我在外面,忽然就平静了。
    ——应该是早知道自己会从树上摔下来,不如早点摔下来,反正没有人能接住,早晚也是摔到地上的结果。
    越歌任务已经完成,准备离开了。欧阳心又叫住他说:“你们准备去哪里?”
    找越歌的性格来说,若是我没有事前吩咐,他绝对不会和人多说一个字。这时,他却说了:“少城主要去找当年的人调查天涯海角的事。”
    欧阳心沉吟了片刻,说:“告诉她,不要去找日晚公子。”
    我惊了一下,仔细听。
    越歌大概是想到我在门外,于是问:“为什么?”
    “我无法多说。总之子夜知道得越少越好,你只要记住日晚公子不可信,保护好她便好可。”
    “这是越歌的职责所在。”越歌冷漠地回答他,很不领情的感觉。
    欧阳心无奈。
    等越歌走出了好几步,他却又忽然叫住他,又问:“真的是子夜让你来的吗?是她让你问我……的?”
    我的心忽然又提了起来。
    我屏住呼吸,听越歌一个字一个字地回答说:
    “……不是。是欧阳庄主让她来辞别。”
    多谢了,越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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