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父亲露出了不忍的表情：“心儿，我怕你会后悔。”
    我摇头答道：“我不会的。”我不会后悔的，我暗暗嘱咐自己。
    父亲长叹了一口气，笑了：“既然这样，为父也不便多说了。”
    这个时候，在旁边一直沉默的二叔开口了：“大哥，既然心儿已经做了决定，那事情就这样定了吧。”
    我愣了一下：“什么事？”
    二叔道：“千金堂阮堂主来找过我，提到了你和岑颐的事情。”
    是岑颐，原来如此。岑颐对我情深意重，在日晚山庄的时候不顾自己的安危来救我，说起来，我确实欠她。
    二叔说：“阮堂主有意与华阳山庄联姻。”
    说到这里，我不得不想起这一年以来的流言。岑颐是江南首富岑星暗与千金堂堂主的女儿，而我则是林家堡林碧桐与华阳山庄欧阳颂的儿子，照他们的话来讲，正道之中没有比我们两个更相配的了。
    况且岑颐温婉美丽，是个极讨人喜爱的女子。加之她对我的情义，我是无论如何也不能负了她的。
    于是我笑道：“甚好，没有比岑颐更适合的人了。”
    不知别人知道自己的亲事时是否像我一样冷静，只是我知道岑颐是最最适合的人选，无论家世、才貌、品德，她几乎是无人能比的。
    可是父亲叹气，道：“心儿，仅仅‘适合’是不够的。”
    如何不够？她能为我把持家务，能为我生儿育女，能让华阳山庄的更强盛，这样怎么不够？
    二叔淡淡说：“如果这样，那事情就定下来吧。我会尽早做出安排的。”
    说完这些，父亲像是耗尽了全身的气力，倒回床里，不再说一个字。
    二叔叫过我，我与他一起离开了房间。
    .
    傅子夜确实已经走了。同越歌一起走了。
    他们走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气。只是接下来的事情也有一番混乱。连父亲也不得不亲自出面向大家解释，才总算是让这件事平息下来。
    不过总归是好的，至少一切都安静了。
    本来那日的决战是有我一份的，可是娘亲心情不稳，不肯吃饭喝药，见人便打，除了我几乎没有人能近她身。于是我只能留在院内照看她。
    之后听说是那个叫做骆晋文的少年得了榜首，在他之后便是苍云门的朱伯周。
    这样便也就圆满了，我见过那少年，心里很清楚现在的我并不是他的对手。只是忽然想起来，便不由觉得他其实与傅子夜是一种人，眼高于顶，视旁人于无物，同样的天资过人，洒脱不羁，叫人羡慕。
    也难怪他会说若是一日不败傅子夜，他便不会来拿这武林榜榜首之位。
    能这样恣意，也是不易的。
    只是等着武林大会结束，我以为一切尘埃落定，华阳山庄重归宁静的时候，二叔忽然来找我了。
    他站在我门外，看着我轻轻而笑。
    我顿时便有了不好的预感。好在这几日娘亲伤势已经见好，情绪也不如前几日那样糟糕，这时已经睡了。
    我便出门来，与二叔一起走到回廊边。对着幽静空旷的园子，二叔便开口道：“心儿，我要走了。”
    我心里一惊，便问：“二叔？”
    他并不看我，只说：“武林大会已经结束，剩下的事情我也安排得差不多了，华阳山庄就交给你了，我要走了。”
    我不信，不想：“二叔，你要去哪里？”
    二叔转过头来，看着我笑了：“难道心儿猜不到我要去找谁？”
    是傅子夜！我知道，我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我没有想到更是不敢想，二叔他……他明明已经是子夜的长辈了。可是这是事实，冷漠寡言的二叔，只有对着她才会那样淡淡地笑，我心里面……明明早就很清楚这一点。
    我试着冷静地说：“二叔，这不是儿戏。若是让人知道你和十方城的少城主仍有所牵连，我们华阳山庄就……”
    “我知道。”二叔仍笑，他今日的笑，竟然还能带着这样发自内心的欢愉，“所以，这次我踏出华阳山庄，便不再是华阳山庄的人了。”
    我简直不敢相信，这不是稳重自持的二叔会做的事情。“二叔，你疯了？就为了一个傅子夜，你就要离开华阳山庄，二叔这不是小事，爹他不会同意的……”
    “大哥已经答应了。”二叔说。
    这不可能。二叔这样的所为便是默认自己与十方城的邪魔歪道有所关联，将被所有武林正道所唾弃，父亲要是为了二叔好便不可能答应这样的要求。
    二叔缓缓道：“我与大哥已经商量好了。本来若是你选择离开，我就留下，继承华阳山庄，该背负的该承担的都由我来，你也可以安安心心同子夜一起。不过可惜，你没有这样选……”
    我摇头叹气，无可奈何地说：“二叔……你们都怎么了，为什么一心想要撮合我与傅子夜，”我苦笑一声，“难道你们以为我对傅子夜……”
    “难道不是。”二叔打断我，正色道。
    那样严肃的表情，仿佛这是真的。
    ……这是真的大笑话，我怎么可能、怎么可能……
    可是，真的只怕二叔一语成谶，我说不定，说不定真的对她动过心，不然为何我会总是忍不住要生她的气，不然为何我要不时想到她，不然为何我恨不了她，不然为何即使到了今天这个地步，我还要为她担心。
    之前，我尚可以骗自己说这是出于兄妹之义。但事实是，这个人根本不是我妹妹。她是傅子夜，是那个让我怨之又不忍伤之的人。
    我如今才知道……其实，怕是自己早就知道了，只是一直在骗自己而已。
    二叔道：“不是我和大哥想要如何。而是看你们二人兜兜转转，找不到方向，过来人便指一条路而已，可是你不珍惜。若是你真的愿意，如今还有机会，华阳山庄的事，就交给我好了。”
    我苦笑：如今是我想要放就能放的吗？我已经答应了岑颐，如今反悔，不但不是大丈夫所为，更将岑颐置于何地。
    只是二叔又说：“若是你下定了决心，又有什么是不能抛弃的。”
    我下不了这个决心。
    二叔叹气：“亏子夜一片真心……”
    我愣了：不可能……
    二叔看着我的目光慈爱而悲凉：“你难道没有看出来子夜对你的心思吗？她最喜欢的人是你……”
    二叔，怕是在开玩笑。
    “……若是你担心的是这一点，那便不用再怕了，现在就走还来得及……”
    “二叔，”我打断他，道，“你以为真的那么容易？”
    二叔却笑了，仍旧是那轻淡的笑：“当然不容易，可是不容易并不是说不可能，当舍时，有些东西便要舍。”
    “我明白。所以我才舍了儿女私情。”
    见我回答得这样的斩钉截铁，二叔无奈地叹了口气。
    “心儿，你和大哥当年真是一模一样。”
    我还能说什么。只是我与父亲到底是不一样的。他今日怕是已经后悔了，而我却是不会后悔的。
    我抬头，问道：“二叔，你已经下了决心了？”
    二叔笑答：“不错。我立刻就出发。”
    我走到他身前，仍是不敢相信：“二叔，你怎能如此草率……”
    二叔对我一笑：“我并没有草率做决定。”说着，二叔悠长地吐了一口气，“我只是不想后悔。你二叔清心寡欲这么多年，本以为要一个人过这辈子了，谁知道会在这把年纪对一个小姑娘动心……既然已经这样，我不想放弃。”
    我说不出此时自己心里是什么滋味，我只能问：“可是，若是我……我只是说假如，我答应傅子夜与她离开，那二叔你……”
    二叔却只是笑：“那我便成全你们两个。反正，在子夜心中的人，是你不是我。”
    说这样的话明明该是悲伤的语调，二叔却依旧云淡风轻。
    二叔与我是不同的人，他若是说是，不管那语调听起来多么的若无其事，那一个字却就是一个决定，一个誓言了。
    此刻我心中有百般滋味，是酸是辣连我自己都不知道，我却还是问他：“二叔，你可想好了后果？”
    这话哪里轮得到我来问，二叔何曾是没有思虑过便行事的那种人，只是如今这一切，发生得太快，我根本不知道自己应该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
    二叔仍笑：“知道了。既然有大哥覆辙在此，我怎么会再犯同样的错误。我很清楚，得之我幸，不得我命。只是要是我连这一步也不肯走出去，连‘得’的机会都没有。”
    有二叔如此对你，傅子夜，你何其幸运。
    话到此处，二叔已经不愿多说了。
    他笑道：“我必须马上出发了。”
    我劝他道：“二叔，让我为你践行，明日再走不成吗？”
    二叔却摇头道：“不用了，早点出发，便能早一刻见到她。”
    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转了身。
    二叔除了他自己什么都没有带走。我站在这边看着他的背影，不得不告诉自己结束了。
    现在的傅子夜，和我已经没有任何关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