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43 二四


苏州是个极好玩的地方,这里的房子修得漂亮,卖的衣服首饰小玩意儿也漂亮,当然这里的女子也是极漂亮的。我玩了十几天都没有厌烦。
    等到大师伯回来已经是十几天以后了。
    当时我根本就没有想到,大师伯竟然会把那个人带了过来。
    大师伯是很有手段的。我告诉他的不过是我和三娘当时住在太湖南边一个偏僻的小渔村里面。就这样的两句话,他居然就把三娘找到了。
    本来,将要见到一年没有见过的大师伯,我是十分高兴的,只是看到他背后那个佝偻猥琐的身影,就像是一瓢冷水从天而降,把我淋了个冰冷湿透。
    我当时都忘了这个人是我的长辈,我没有说一个字,转身就走。、
    岑师伯在后面大声叫我的名字,我装作没听到,很快就进了内院。迎面撞上越歌,我冷冷地下命令说:“越歌,不要让前厅的那个老婆子靠近我三丈以内。”
    说完,我刷地又走了,不用别人说我也知道,我的脸色肯定不是一般的难看。
    回到潜园没有多久,越歌就和岑师伯闹起来了。越歌堵在门口,不让岑师伯带着三娘进来,岑师伯偏要。
    我忽然觉得精疲力尽,一点都不想理会任何一个人。后来是欧阳礼说话了,于是岑师伯一个人进来了。
    他敲敲门,声音里有隐忍的怒火。
    假如是越歌或者其他哪个人,我还可以什么都不解释什么都不理会,可是这个人是不一样的,他是我娘的二师兄。
    岑师伯在我面前坐下,一脸我从没在他身上见过的冰霜。他的语调也是从来没有过的严厉:“傅子夜,说得太深了你也不懂,可是你总知道什么叫做‘儿不嫌母丑,狗不嫌家贫’,你这样,连……”
    “……连畜生都不如是吧?”我接过口,冷笑了一声,轻飘飘地说,“不过三娘也不是什么好畜生,我是她亲外孙女,连畜生都不如也很正常……”
    “傅子夜!”岑师伯怒了,拍了桌子立了起来。
    岑师伯功力深厚,说话时声音中气十足,他一声吼,立刻就让我身体一僵。
    说不害怕,真的是骗别人的。总是温温和和,笑容满面的人,一旦发起火来,只会让人觉得比别的更可怕,至少现在我就觉得他比我城主老爹更让我觉得害怕。
    可是,害怕是回事,在这件事上让步又是另一回事了。
    我拼命挤出一个笑容,说:“反正,这件事上我是不会退步的。岑师伯如果想养着她玩我不阻拦,可是我是再也不想见到她了。”
    我扭头不去看岑师伯,可是我可以感觉到他周身的怒火在怎样的翻腾,过了很久,那火气像是被他努力冷却了下去,大师伯的声音柔和了一点,他问我:“为什么?”
    我坐着,仰头看着站着的岑师伯,轻轻一笑:“不为什么,我见了她心情不好,不想见她……永远都不想见她。”
    我的语气相当的不好。而我这样的说法大概也是岑师伯没有想到的,他一时之间“你……”都说不出话了。
    他“你……”了半天,终于无力地说:“子夜,她是你除了傅临风以外最后的亲人了。”
    亲人?这个词放在曲三娘身上说有多好笑就有多好笑。这么好笑,我当然也笑了,我说:“我从来没有当她是我的亲人过,岑师伯,随便你了。不过我忽然觉得……”
    我继续笑,笑得有点悲凉了,“大概岑师伯是以为自己做了一件好事吧,不过,不管是我,还是我娘,恐怕在这种时候都不会对你有一点感激的。”
    说完了这些话,我留岑师伯在那里怔怔然,自己已经走出了房门。
    不错,这个时候我真的很恨他。两年来,我已经很少再想到曲三娘这个人了,没有想到她的时候我几乎可以把那十六年的日子全部忘记,我甚至都可以骗自己那十几年其实就只是一个梦而已。
    可是,偏偏不是梦,曲三娘还是出现了。
    我在前厅的时候扫了她一眼,她大概是太老了,和两年前并没有多大的差别,还是那张尖尖的,刻薄的脸,浑浊的眼珠子,我很远就能闻到她那股特有的很久不洗的头发腥臭混合着劣质桂花油的臭味。
    我从来没有恨过谁,只是讨厌过某些人,曲三娘无疑就是我最厌恶的那一个。
    欧阳礼站在门外,我目光扫过他。欧阳礼叹口气,对我说:“子夜,让我来帮你吧。”
    于是,我又只能依靠欧阳礼了。
    他让我在菊花丛里的石凳上坐下,递过来一张手帕。
    我这才知道自己竟然又一次在他面前哭了。真是丢人啊。
    欧阳礼接过我递回去的帕子,这才问:“你外祖母对你不好?”
    我冷笑,她只是对我太好了。幼时的事我是不知道,不过我也猜得到,我们那里民风淳朴,我是东家一口粥,西家一口饭养大的。三岁开始我就为别人洗衣服、晒鱼皮挣钱养自己。
    三娘好赌,为了赌她什么都愿意做,她还好喝酒,喝了酒也什么都干得出来。
    一个孩子,洗一天衣服五文钱,最后真正落到手里面的只有那一两文,或者是什么都没有。我能长大,其实真的是一个奇迹。
    但是这些,我都不想告诉欧阳礼。
    我对欧阳礼说:“她决定把我卖了的那天开始,我就已经和她没有一点关系了。”
    欧阳礼看着我,很久不说话。我抬头看着他,又笑,说:“要是这样还不够,假如我说她把我的舅舅也卖了,你总该明白了?”
    三娘不止有我娘这一个女儿。
    听说三娘年轻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姿色的,从她后来总是不肯让我叫她外婆这一点就能看出她对自己的年纪和相貌有多在乎。
    我娘曲天微是她第一个女儿,不过那时的我娘还根本就没有名字,贫苦人家,没有谁在意这种东西。至于我娘为什么姓曲,也很简单,因为曲三娘也不知道我娘的父亲是谁。
    三娘喝醉酒的时候对我说,我娘是她第一个孩子,最疼爱的孩子。她怀孕后就被家里赶出来了,独自带着我娘,本来说是无论如何也要把这个孩子养大的,至少是这个孩子。
    可是,三娘生下我娘的时候,也不过才十四岁。说要养大我娘,不过是她一时兴起说的胡话罢了。
    从旁人的口中我听说了一些事情,三娘做过一段时间的私娼。接着还生过两三个孩子,都是儿子。
    没过几年,三娘就老了。不过那个时候的她已经沾染上酗酒赌博的毛病,又过惯了“舒服”日子,什么辛苦事都干不了了。
    在三娘把她最后一个儿子卖掉后,我娘就不见了。听说是跟着人牙子的驴车跑去找弟弟了。当时我娘才八岁。
    三娘在醉中痛哭流涕,告诉我我她最疼爱的就是我娘,当初做出卖掉儿子这个决定是多么心痛……
    在见过她那么多的眼泪之后,我就再也不相信眼泪了。
    曲三娘练就了我一副铁石心肠,万剑不穿。
    这些,我还是没有告诉欧阳礼。我只说:“曲三娘根本就没有为我和我娘做过任何事。就算是十月怀胎的恩情,当年我娘留下的五百两就已经足够还清了。天理循环,她迟早是要被天收的,我们最好是站旁边,不要管。”
    这时候,岑师伯冰冷的声音在我背后响起来了:“难道你以为你是天?你凭什么这么说?”
    我站起来,转身。这时候的我忽然变得毫无畏惧了:“我不是天。老天无眼,让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我是管不了天下那么多,只是至少在这里,我要曲三娘得到她应有的报应!”
    对岑师伯,我向来是尊重有加的,我自己也没想到,如今和他闹到这种地步,竟然是因为曲三娘。
    只是岑师伯不是我,他是天之骄子,日晚山庄的二弟子,这辈子肯定没有见识过这种根本没有亲情的亲人。我只能讽笑一声,转身再次离开。
    无论如何,我都是不会再看那个老太婆一眼的,假如就这样和岑师伯产生了隔阂,我也认了。
    欧阳礼在背后似重似轻地叹了一口气。我听到了,却并没有转回头去看。
    真的,当时我已经做好了离开这里的准备。这里毕竟是岑师伯的家,一旦他对我有所不满,这里我自然就呆不下去了。
    我并不是全然淡定的,遇到这种事,一般人都会觉得烦躁,我也是平常人。当晚我就睡不着了,一个人站在潜园里,对着一院子的菊花,苦笑。
    我没有后悔。我确实知道自己如今已经不是以前的曲子夜了,要帮曲三娘简直是举手之劳,可惜我并不是那种愿意做个举手之劳给人恩惠的大善人。
    我的血液里面没有善良这种东西。
    曲三娘,我没有追究她对我十几年的欺骗,十几年没有缘由的虐打,已经是我能做的极限。
    让她自生自灭,是我做出的最好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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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若是我娘在,恐怕也是会做出同样的选择的。想到这点后,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这时候也已经深了,我忽然觉得自己应该回屋了。
    只是忽然,走廊的阴影里又有人叫住我,声音很轻柔:“子夜。”
    我没有想到这是岑师伯。
    看上去他白天的怒气已经消散得差不多了。我看着他走过来,终于,他说:“子夜,我们坐下来谈谈吧。”
    石凳上满是夜露的凉气,不过岑师伯不会察觉,我也不是皮娇肉薄的大小姐,于是也坐下来。
    听他缓缓开了口。“这次,是师伯做得不对。”
    我怔然了,遇到长辈向自己道歉,轮到谁也会觉得惊讶。
    岑师伯长叹一口气,说:“要是你娘,恐怕也是要生气的。我们一同学艺十几年,要是她愿意说出这事,恐怕早就说了……”说着他也是苦笑,“她不想说,大概就是不想我这个外人家事中去。”
    我倒是没这么想。我仰天,假装看星星,说:“你怎么会以为娘把你当外人?我觉得吧,谁要有曲三娘这样的亲戚,丢脸都丢死了,我觉得我娘肯定很爱面子的。”
    岑师伯“噗嗤”笑了,说:“对,我也觉得她死要面子。你大概没听说过,二十多年前苗疆有个用毒的高手找你娘挑战,可是那家伙因为从小以身试毒,没得法,弄得长不大了,就三四尺长的一个侏儒。你娘扫了他一眼,说:‘我曲天微从不欺弱小。’把那个人气得。不过,那人的功夫确实相当不错……”
    说着,岑师伯的笑意更深。
    我忽然就不忍开口了。因为心里面冰凉成一片,一时之间就失去了说话的能力。而就算我现在能说话,我又能说什么。
    岑师伯讲的事情我都不知道。我能感到的不过是他对我娘那很深很深的想念。他一定很怀念当年年轻的时候,我想我要是老了,也是会怀念的。
    而想到他这样的念着我娘,我娘却不知道在哪里,我就忽然觉得很心酸。
    我笑着问自己,傅子夜总是认为所有人都不当自己的娘亲一回事,除了自己大家都把曲天微忘了,只有自己这个女儿,有这个义务的意愿去找到她。可是,事实并不是这样,岑师伯,并不是傅子夜所想的仅仅是尽一点师兄妹的情谊,他是真的,真是很尽力很用心在找我娘。从他这样认真回忆的样子,就可以看出来。
    而我,除了挂着曲天微女儿这一个名字,却连自己的亲娘连一面都不曾见过。
    在岑师伯与我娘十几年的师兄妹感情之下,我只觉得这所谓的母女之情,忽然就变得像曲三娘与曲子夜之间的亲情一样脆弱。
    岑师伯他们,才是最可怜可惜的人,我傅子夜在他们的世界里,没有任何位置。如今仅有的,也是别人看在曲天微的血脉之上,施舍的。
    不过,虽然知道这点让人觉得非常的伤心,我还是很快就释然了。毕竟我觉得自己已经足够幸运了。
    这个园子太幽谧了,到了后来岑师伯说着说着就不知道为什么沉默了。
    我有点诧异,只是心里知道岑师伯这时候心情肯定相当的沉重,于是也不敢贸然开口。
    许久,岑师伯才说:“子夜,对不起。”
    又是对不起。我笑答道:“岑师伯,你怎么了?”
    岑师伯声音低沉沙哑:“明明最理解你的,应该是我才对。子夜,对不起。”
    说完,他像是落荒而逃一样,使出轻功转身就离开。
    我追出几步,只感觉到一股清风而过,岑师伯早就不见了。
    当时的我并不明白这是怎么回事,直到好久以后,我忽然想起来对欧阳礼提起。欧阳礼才告诉我,这可能跟岑师伯的身世有关。
    我当然知道没有谁是从石头里面冒出来的。日晚山庄的六大弟子,大师伯秦日晚是被从小收养的孤儿,阮月暝是千金堂前任纪堂主的女儿,我娘是流浪儿,和大师伯差不多,苏师叔是幽州最大的苏氏镖局的继承人,而莫师姑的父母是塞外有名的侠侣。只有岑师伯,我一点都不知道。
    当时的我隐隐觉得岑师伯说不定和苍云门有什么联系,于是后来找了十方城的人帮忙调查。
    最后听说苍云门在大约三十年前还是个世袭制的门派,和我们十方城很想。可是后来就变成师徒承袭了。就是从他们的上任门主开始的,而他们的上上任门主,据说姓岑。
    在很久之后,我们离开白水园的时候,连岫很疑惑地对着岑师伯书房门上的大匾说:“我正奇怪,为什么岑师伯这里也有一个‘苍云碧海间’?”
    这个“苍云碧海间”,是岑师伯书房的名字。连岫告诉我,当年他在苍云门偷名册的时候,那边门主的机要书房名字也叫这个。
    知道了这件事之后,我明白了一些事情。于是告诉连岫我们可以放弃苍云门了,那边肯定是找不到什么线索的。
    因为我想,当年的莫师姑会与苍云门有联系,应该就是岑师伯的原因。这大概就是所有的事实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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