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关于曲三娘，岑师伯没有再强迫我做什么，他给了曲三娘一些钱，把她送回了太湖。所谓祸害遗千年，曲三娘不是那么容易死掉的人，保不住哪天她花光了钱又跑回来。照我说，失财事小，丢脸事大，有曲三娘这样的亲戚是怎么说怎么丢脸，我于是偷偷嘱咐了岑师伯家里的管家，说要是再看到她，一定不要告诉岑师伯，直接赶走了事。
    管家大伯一边笑一边答应我了。
    然后没有几天，越歌就带来了消息，说我老爹让我回家了。
    这点真是没有意外，我早就应该知道自己是百分之二百地逃不出我老爹的手心。不过我还是垂死挣扎地问了一下越歌：“不然我再逃一次？”
    越歌转头，面无表情地说：“少城主，城主向来说一不二。”
    我顿时黯然了。
    为欧阳礼以及连岫的性命安危着想，我还是不要带他们回去的好。于是我在越歌的帮助下留了一封信给他们两个，并保证自己一定会回来找他们的。然后我和越歌就趁着夜色跑掉了。
    虽然我说会回来，天知道我到底还有没有这个机会。
    我和越歌倒是瞒过了那两个人，却没有瞒过岑师伯。我和越歌还有豆豆正颓丧地走着，这时岑师伯就在路中间出现了。
    我顿时热泪盈眶，大叫一声从豆豆身上爬下来向他冲过去。
    岑师伯哀叹着抚摸我的头，最后说：“子夜……”
    我的城主老爹要是也有这样慈爱的表情，我也不会这么忐忑了，想到这里我更是悲从中来。
    岑师伯叹气叹了半天，终于告诉我说：“子夜，等过一阵师伯一定去接你。”
    我抹眼睛，说：“真的？”
    岑师伯把我的手拉下来：“别擦了，眼睛都擦红了，”又说，“真的，师伯从来不骗人。”
    “可是，”我正经地问他，“我爹肯定不肯的，你打得过他吗？”
    岑师伯眼睛瞪得圆圆的，像是生气了，他回答的语气也非常正经：“谁说打不过了，我和你大师伯联手，绝对能把他打个落花流水。”
    我果然是个好人，岑师伯都这样说了我还是没有鄙视他。
    岑师伯接着说：“你好好照顾自己，等颐儿和欧阳心成亲，我回来接你参加婚礼的。子夜还没有见过婚礼吧。”
    我笑着点头：“没见过。岑师伯嫁女儿肯定惊天动地，我一定要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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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去的路上我竟然没有觉得有多么的悲伤，大概是将要见到我敬爱的城主老爹这件事已经够让我烦恼的了，我没有其余的精力去想其他的事了。
    等我站在十方城的城门底下时，一股命运的味道油然而生，果然，逃不了的就是逃不了。
    走到护城河前面时，我忽然发现有点不对劲。按理来说，这个时候护城河的门桥绝对是不可能放下来的。好歹我也把十方城誉为天牢了，这个大门洞开的样子有点名不副实啊。
    我把豆豆交给越歌，大着胆子往前走。
    走过桥，进了城，我顿时就愣住了。
    ……我真是想得太多了，有我那个惊才绝艳国士无双的城主老爹在，这里能发生什么事。
    是的，在我面前的是在十方城街两边跪得整整齐齐的人群。
    全部是十方城的平民。我想起，除了去年城主老爹为我举行的庆典，我还没有见到这么多十方城的人在我面前出现。可是即使人这样的多，他们却一点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来。
    两边全是低着的密密麻麻黑色的脑袋，沿着街道一直延伸，直到看不见。我不用猜也知道这尽头就是我和老爹住的宫殿。
    想也是，我逃课逃家逃城，他怎么会什么表示都没有。
    我走到街道的中间，笑着对身后的越歌说：“看，你家城主大人真是看得起我，巴巴的准备了这么大的架势欢迎我回来。”
    越歌牵着豆豆的手紧了紧，欲言又止的模样。
    我苦笑一声，也不能去多想了。我回城已经是午后了，这群人想必已经是跪了一上午了。我要是不赶快回到我那个城主老爹身边然后让他松个口，这群人就不知道还要跪多久了。
    走进大殿，果然看到该在的人都在了，一个个正襟危立，表情严肃。我差点就要以为在我进来之前他们在商量什么要毁灭武林一类的大事了。
    一路风尘灰头土脸的我一跨进大殿，就已经很有自知之明地发现了自己的突兀。
    于是，进也不是退也不是，我立在原地。抬头只看到我老爹仍旧没有半分表情的一张俊脸，只能再心虚地垂下头去。
    不知道到底僵持了多久，我家城主老爹终于开口说：“子夜回来了？”
    是啊，我回来了。我点点头，“嗯”了一声，又低低地叫了一声爹。
    像是什么东西破了，我老爹的下属们齐齐地喘了口气，说：“恭迎少城主回城。”
    等他们向我行完礼，老爹才说：“好了，你们退下吧。”
    我大着胆子抬起头，小心地问：“那城里的人……”
    老爹淡淡扫了我一下，吓得我呼吸一滞。好在他并没有特别的表现，也说：“既然少城主已经回来了，就散了吧。”
    话一出，我敢打赌，除了我在场的所有人肯定也是大松一口气。
    等人都走了，大殿里面就只剩下我和老爹了。老爹喜欢安静到了一个很诡异的程度，一般来说只要他在的地方，要是没有他的吩咐，你最好不要出现。于是导致虽然我家仆人很多，我却一直不知道到底是三个，还是三百个。
    老爹对我招招手，看起来分外像是我见过某人召唤自家大黄狗的动作。
    可是，现在的我只能乖乖地比大黄狗还要乖巧地走上去，然后很温顺很温顺像只小鹌鹑一样跪在他的脚边。
    老爹轻轻地躺进了他的大座椅里面，眼睛半眯着看着我，一只手支在空中，一只手放在椅靠上。已经不惑之年的我家老爹做起这个动作来，仍旧这般的风流倜傥妩媚潇洒，我都不敢想象在二十年前这是一个风骚到什么程度的妖物。
    我娘果然非一般人哉。
    “好玩吗？”
    老爹忽然开口，让我僵硬的身体一震。我想也不敢多想，立刻回答：“好玩。”
    看吧，一遇到我家爹爹，我连谎话也不会说了。
    老爹意味深长地“哦”了一声。我垂着头不动了。
    这时我感觉座椅上有响动，刚抬头一看，正见我爹把身子立起来，一只手伸过来想摸我的头顶，没摸到，倒是摸到我额头了。
    我瞪大了眼睛。
    老爹对我这表情相当的不满意，立刻收回手去，平时只是刮刮冷风的脸上马上就结了冰霜。
    但是我能不震惊吗。我家老爹本事厉害，知道我的一举一动并不稀奇，可是要是连我一个月前在岑师伯面前腹诽自己没有这么和蔼会抚摸自己脑袋的老爹这样的事情也知道……
    我老爹真是非人哉，实乃神人啊。
    老爹板着脸，冷声问我说：“难道你还觉得我对你太好了？”
    震惊之后的我立刻打翻了自己刚才乱七八糟的联想，这个人是谁啊，我血脉至亲的老爹，什么牛鬼蛇神一边站，这分明是我和他父女情深，血浓于水，心有灵犀。
    我感动得热泪盈眶，立刻抱住我家老爹大腿，呜咽叫：“爹~啊~”
    老爹身体一僵。刷地就变了脸色，要是平时的我一看他这样肯定是要吓得肝胆俱裂的，可是这个时候心情激动，内心汹涌澎湃的我哪里看得到这么多。
    他僵着僵着也就不僵了，反而大大方方地腾出手来摸我的头了。
    除开他那生硬的语气，他接下来说的那句话实在是太有慈父的感觉了：“在外面被欺负了？”
    我抹了眼泪，大声回答说：“没有！”
    老爹手和脸都同时顿了一下，“那你还哭？”
    我捂脸，说：“我想老爹了。”
    我没有说谎，我在外每时每刻都想着不要被老爹抓到。
    老爹把我两只手掌掰开，直直地盯着我，直到把我盯得无地自容，把脑袋埋进脖子里面。
    他才幽幽开口道：“如今，倒是学会讨好我了。”
    我再次捂脸：“子夜此言发自肺腑。”
    老爹表情又是一滞。他大概是想不到他这个如今终于会写自己名字也只会写自己名字的睁眼瞎女儿竟然能说出四个字的词来。
    我傅子夜虽不才，但道听途说学两句鬼话还是会的，老爹真是太小看我、太小看自己生女儿的本事了。
    老爹倒回去，半天才说：“算了，你是教不回来了。”
    老爹话说得和平时没太大差别，我却听出了里面一点点挫败的味道。我又何尝又不挫败，我确实知道自己朽木不可雕，可是我又不是真的是一块朽木，我是自己想当朽木的，哎……我也没办法啊。
    老爹没看我，淡淡说：“如今……你知道了？”
    正题来了。都搞这么大了动员整个十方城了，我再不乖觉点恐怕今天过不了关。
    我立刻跪好，正色道：“子夜知错了。子夜不该擅自离开，子夜不光是傅子夜，还是十方城的少城主，一举一动关系着整个十方城。子夜年少无知，如今已经知道自己错了，父亲怎么惩罚子夜都毫无怨言。”
    老爹“哼”了一声，叫我不由自主寒毛立起。“……要是你肯把这点小聪明放在正经事上，我也不用头疼了。”
    老爹继续哼哼。
    我靠着老爹的膝盖，非常的二十四孝，委曲可怜：“子夜已经知道错了……”
    老爹捂着自己的额头，终于说：“好了，回去洗洗吧。你看你脏得像只猴子。”
    我如获大赦，立刻跳了起来，奔回自己的院子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