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这条密道看起来很幽深阴暗，长得没有尽头的样子。我身体已经没那么疼了，只是觉得这密道十分阴冷，于是紧紧跟着大师伯。
    大师伯一直看着前面的路，也不知道怎么了，他忽然间就开了口，因为他对着密道前方，让人觉得他的声音好像是从地底传出来的一样。
    “我记得当年，师傅为了隐瞒我的身世，灭了林家满门。天微本来是要受死罪的，当时我们五个跪在祀堂外面整整三天，才让师傅愿意网开一面，照着日晚山庄驱逐弟子的规矩来。本来三局两胜，天微只要受了一百鞭就可以下山了。可是她下山之后，师傅又追了上去。他本是想杀了天微的，但天微逃掉了，不过因为受了重伤，天微武功尽失。
    天微生来不是能任人宰割的，于是潜进了华阳山庄，最后终于拿到了鎏羽天书。靠着鎏羽天书天微恢复了武功，同时她也因为误杀华阳山庄的老庄主被武林追杀。我、星暗、晓迟，宿隐还有月暝你，我们几个隐瞒了身份，为天微助阵。我们僵持了整整两天两夜，到了最后，两败俱伤，欧阳颂提出了和解。天微同意了。结果却就在这天晚上，天微失踪了。
    我和星暗他们都不相信天微是坠入海中而亡，于是接下来的几年中从来没有停止过找她。直到三年后，晓迟他们发现当年林家的事和天微的事有蹊跷，于是在暗中调查这件事。师傅觉察到了晓迟他们的动静，和你联系，让你助他。于是你们二人联手，在晓迟他们南下的路上把他们两人害了。
    等我知道这件事，还是天微忽然出现，带回了晓迟和宿隐的尸体。阮月暝，你大概是不知道，当我看到我最小的两个师弟妹的尸体的时候，我有多恨，多悔……甚至恨不得杀了自己。”
    明明是这么惨痛的事情，我在后面听着，却只听出了悲凉，伤痛，竟然没有感觉到一丝的愤怒，让人觉得大师伯在说这话的时候，似乎连心都死掉了的样子。
    大师伯继续道：“我知道不能这样纵容师傅了，他的目的是称霸武林。要是让他达成目的，这个天下怕是要生灵涂炭了。我自己下不了手，只能求天微。天微答应我，让我给她半年时间。”
    说到这里，大师伯长长地吐了一口气，说：“我当时以为她是闭关练武，直到去年，我才知道不是……”他微微地顿了一下脚步，又说，“我并不知道，当时的天微已经怀着子夜你了……”
    我走到密道的边上，轻轻扶住石壁，我深呼吸再深呼吸，尽量让自己冷静，说：“然后？”
    大师伯停下了脚步，密道已经到了尽头，他打开机关，密道的出口便出现了。我跟着他走出密道，到了一片被丰茂的林木环绕的草地上。
    大师伯一边往前走一边说：“半年后天微如期而至，在和师傅决战之后，师傅死了，天微也身受重伤。她最后对我说，不要把她死的消息传出去。傅临风为了修炼武功，使用了禁术，如此，相当于向天借了寿命，她虽然把鎏羽天书留给了他，但是傅临风过于骄傲，肯定是不会用的。他性格狂躁，要是知道天微死了，极有可能走火入魔。天微说她本就微贱，死生与人无碍，若是死讯传出，我免不了要作解释。当时的江湖已经是危机四伏，实在是不能再多出一点事端了。我答应了，本来想就这样瞒一辈子的，却不想，还有这么一天。”
    大师伯说着，走到一棵百年巨木下，我看到那里排成一排的墓碑，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我也不知道他们是谁，只有最后一个，碑是空着的，一个字都没有。
    大师伯站在那没有字的墓碑前，对我说：“子夜，过来见你娘。”
    我的脚步是悬浮在空中的，声音也好像不是自己的，我的声音在问：“大师伯，你在说什么？”
    大师伯不敢看我的眼睛，他只盯着那墓碑，说：“这是你娘，曲天微的墓……”
    我无所适从，作为曲天微的女儿，这个时候我应该做什么？是痛哭，是咆哮，还是什么，我不知道，但是我有种感觉，好像在心里的某个地方，什么巨大的东西塌了下来……
    “师兄……你是在骗我，是不是？”阮月暝冲到那碑前，捏紧了双拳，又松开了。
    “我没有……天微早就已经死了，已经死了十八年了。你想要的鎏羽天书也不在这里，它在傅临风的手上。”
    阮月暝“哈哈”大笑起来：“我是那么好骗的人吗？要是鎏羽天书真的在傅临风手中，他早就挥军中原，扫平江南了。大师兄，不要想骗我，你不要忘了傅子夜还在我手中。”
    “月暝……”大师伯的淡淡地说，“你还记不记得当年我们六个在山庄里的日子。我们六个当中，你最漂亮，岑师弟最不正经，天微最努力，晓迟最调皮，宿隐最文静……想起来都是好多年前的事情了，我这些年一直在想，你当时，到底是怎么对叫了你十几年师姐的师弟和师妹下手的。我真的想不出来……”
    阮月暝低声问：“那么说，其实当年你根本就知道小师弟和小师妹的死跟我有关？”
    大师伯轻笑一声，嘲笑自己一般地说：“怎么会不知道，只是我没办法狠下心对你，只有再骗骗自己……”
    阮月暝走近了大师伯：“你是在骗我的对不对？大师兄，我从小就喜欢你，你一直都知道。可是你明明是知道的，但在这么多年里，你从来没有多看过我一眼。你总是高高在上，和你相比，我阮月暝再美貌也是个凡人，但是你却不是，你是无情无欲，冷清孤高的仙……大师兄，如今你告诉我，一个神仙对我有情，你认为我敢信吗？”
    大师伯叹了口气：“我知道……都晚了，什么都晚了。”
    阮月暝抬头，直视大师伯，我差点忘了，她一直这么漂亮，骨子里是有一股只有美女才会有的骄傲的。她说：“那么，要是我说，当年对小师弟小师妹动手的人并不是我，我也不知道师傅会下毒手，你信吗？”说着，她的眼眶里竟然掉下了眼泪来。
    大师伯苍凉地一笑：“你无论说什么，我都只能信。”
    阮月暝听了这话，却是回了一声苦笑：“你果然还是不信我……在你眼中，我已经是个无恶不作、蛇蝎心肠的女人了……”
    大师伯默然了。过了一阵，他才开口说：“月暝，如今在江湖上，以你的武功已经再难遇上敌手了，你又何苦执迷于鎏羽天书。何况，鎏羽天书并不在我手上。”
    “大师兄你当然不会明白。我再厉害也比不过傅临风，我日日夜夜担心傅临风忽然兴起，要来取我的性命。要想敌过傅临风，唯一的办法就是鎏羽天书。这二十年里，我没有一天是安稳度过的，大师兄，你眼高于顶，一辈子没有屈于人下过，你是不会明白的。”
    大师伯咬牙道：“但是……月暝……”
    正在这个时候，忽然闪过一道黑影，以迅雷之势插入我和阮月暝之间。阮月暝还来不及做出回应，已经被人一掌击开。
    然后我被身后的一只手一拉，立刻就倒进了某个人的怀里。这个人把我抱开，跳出了好几丈远后才停下来。我转头一看，正好和他担心的目光相遇。
    “爹爹……”
    老爹紧了紧手臂，把我箍在怀里面。我顾不了这么多了，连忙去看另一边，只见阮月暝退出了好远，嘴角还挂着一丝血迹。那个站在她面前的人，我本来以为会是越歌，但是……却不是，是岑师伯！
    我着急地抓住了老爹的手臂：他们听到了，他们一定什么都听到了。
    岑师伯背对着我，我看不到他的脸。他声音很冷：“月暝……”
    阮月暝忽然笑了，她笑得很美。她看着岑师伯，自嘲似地说：“我还以为是谁伤我，原来是我同床共枕了快二十年的丈夫。天微师妹实在是好本事，看来在你们心中，我再如何也是比不过她了。”
    岑师伯想要伸出手去，却又在半途收了回来：“月暝，你们刚才说的，都是真的？”
    阮月暝大笑了两声，目光决然，说：“就是真的，就是我害了你们的天微师妹，就是我害了你们的小师弟小师妹，就是我用傅子夜要挟，要你们交出鎏羽天书！”
    岑师伯还没来得及说话，老爹丢下我，冲上前，凌空对着阮月暝就是一掌。这忽然的举动把大师伯和岑师伯都吓了一跳。老爹不罢休，还要再出手，大师伯连忙拦住了他：“傅临风，住手！”
    我见到的老爹从来都是冰冷的，我从来都没有见过他的愤怒，他指着阮月暝，狠狠地说：“我当年答应了天微，不找你的麻烦。阮月暝，你实在是太不知好歹，竟然对我的女儿动手，那你就不要怪我傅临风心狠手辣！”
    阮月暝被打飞撞在墓碑上。她慢慢爬了起来，仍旧笑着：“那就动手好了。反正现在也没人想我活着了。”说着她的目光从我爹开始，一直看到岑师伯身上。
    “不是，还有一个人，还有你女儿岑颐。”我说。
    阮月暝听到了自己女儿的名字，眼神就是一动。她果然还是在乎自己女儿的。
    岑师伯看着阮月暝的目光很幽深，我想他对这个妻子还是有情的，哪怕到了今天。我听说过，他爱慕了阮月暝整整十年，十年才抱得美人归，他还因为娶到了江湖的第一美人而人人称羡。所以到了这个时候，他和大师伯一样，都是下不了手的人。
    我在想，我还能怎么办？杀了她，让我娘复活？杀了她，让当年的真相大白于天下，我娘根本不在乎别人的想法，就算这样，她在地底下也不会觉得有多安慰。
    我正说：“爹……”
    就在这个时候，从我背后袭来一股劲力。老爹大概是发现不对，连忙转过来看我，就在这个时候，我已经被那个人把在手心了。
    我又被挟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