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涯月明

55 二


十方城人才辈出,城内的大夫虽然比不上千金堂,却也不见得逊色多少。曲天微渐渐康复,只是中了毒的右手还是废了,除了举一个碗,再也使不出多余的半分力气。傅临风腹上的伤口也还未完全愈合,他也不怕耗损内力,每日用自己淳厚的内力为曲天微的右手舒缓筋脉。
    次数多了,曲天微也说:“你不必如此。”
    傅临风解释道:“在你师傅之后,这世上便再没有我傅临风半个敌手,要是连你也变成了废人,我岂不是要少了许多乐趣。”
    曲天微难得多说了一句:“你忘了我师兄日晚公子了?”
    “你大师兄还逊你一筹。”他道。却也是这样,要不是曲天微在华阳山庄浪费了许多时日,功力又没能全部恢复,日晚公子怕是没有机会能越过她。
    疗伤过程痛苦异常,曲天微只忍着一声不吭。但到了最后,还是不由得会轻轻皱眉。
    傅临风见她额间沁出的冷汗,故意语气僵硬地说:“如今你可知道厉害了?下次再如此相信旁人,就不是一只右手这么简单了。”
    傅临风收了功,起身拿了一旁的软帕,正要帮曲天微擦去冷汗。曲天微头一侧,忽然冷了声:“你也不过是个外人,又知道多少了?”
    外人?傅临风狠狠丢了帕子,凑到曲天微身前,咬牙切齿表情像只要吃人的好看的野兽,“难道我猜错了?能毒到你的,除了阮月暝那个贱人,还会是谁?”
    曲天微拨高了声音,冲他道:“她不是贱人!她是我的师姐,你的亲妹妹!”
    这正是傅临风曾经最痛恨的话题,他退回来,居高临下看着坐在床上的曲天微,冷笑道:“她不是我妹妹。我姓傅,她姓阮。我们傅家,没有这种贱人。”
    说完,他忽然柔和了表情,坐回床上,挑起曲天微的一缕头发,声音阴柔:“你就这么维护她?你这么快就忘了是谁和林碧桐联手害你,对你下毒,把你丢进海里……你真是命大,你中的毒可是千金堂堂主下的,居然还活了下来……”
    曲天微别过脸去,不想理他。
    傅临风又开口,语气变得更加柔和:“她不是我妹妹。你忘了,她最想杀的人就是我们两个。你想,光明正大救死扶伤的千金堂前堂主,竟然和邪教魔头暗通曲款,还珠胎暗结生了一个孽种。要是这件事传开,那个孽种还怎么心安理得地当她的圣女,千金堂的堂主?也难怪她要恨我们……”
    曲天微轻轻闭上眼:不错,她就是因为知道得太多,才沦落到今天这个地步,“你走吧,我不想和你说话。”
    傅临风凑近了看她,她又变成了那副没有表情的样子了。傅临风顿时便有些懊恼,他差点忘了,面前的这个女子才二十岁,对他来说还是个孩子,他怎么就一时没有忍住,和一个小孩子置气了。
    只不过毕竟年纪小,但愿能过两天就好。
    不过曲天微说到做到,之后的大半个月里,她竟一个字都没有对傅临风说过。
    等二人都几近痊愈了,傅临风便决定带着曲天微离开南方,回北方的十方城去。他带来的众多人,知道曲天微活着的,除了庄陆,他都让他们留在了原处,再也开不了口了。
    一路上在马车中曲天微一直沉默,傅临风也一直看着她没有转移过视线。这个女子花样百出,他不敢确定她会在什么时候忽然出招让你措手不及。
    果然,她忽然就转过头来,对上了傅临风的视线一动也不动。
    视线一碰到她的眼睛,傅临风心中顿时一紧,竟然忘了呼吸。曲天微却只幽幽看着,不说一字。
    傅临风忍不住了,怒道:“有话快说!”
    谁知她又扭过头去,不再理会他了。傅临风素来冷静,在她面前却总是压抑不住怒火。他执住她手,正要说话,马车却在这时忽然一颠。傅临风一时不查,失了平衡向她倒了过去。
    傅临风身高体大,便如一块巨大的石头向的曲天微砸了下来。曲天微手忙脚乱地去推他,奈何身体虚弱,傅临风动也不动一下。
    傅临风是怔住了。他所接触的曲天微,哪个时候不是一身戒备,眼神强硬。而如今在他身下的这个曲天微的柔软与馨香,让他一时之间脑中一片空白。
    曲天微废了九牛二虎之力,总算是推开了他。她立刻坐好,直直盯着傅临风,面无表情。
    而傅临风,数日来的沉郁心情在此刻一扫而空,如此又羞又恼的曲天微,恐怕除了他在这世上再没有人见过了。
    曲天微真恼了火,一头别过去。
    傅临风极想哈哈大笑,又怕曲天微恼羞成怒,只能假装看向窗外,只觉得马车过处清风拂面,一切事物都美得妙不可言。
    夜间宿于野外。傅临风着人收拾了柴火,又上马车唤曲天微出来。曲天微轻身跃下,遍身已看不出有任何伤痛痕迹。傅临风仍旧脸若冰霜,但心中不由欣然。
    拿了干粮给她。曲天微接过了,却是微微皱眉。落入了傅临风眼中,心想也是如此,这干粮还是几日前备下的,干涩难咽,她的胃口已经在华阳山庄被养刁了,自然不会喜欢。
    就在这时,傅临风听到了树林中某种动物摩擦树丛的声音,心中一喜。他放下干粮,嘱咐庄陆在原地等待。
    傅临风提剑进了山。他没有料错,这附近果然有一头年岁还不大的野猪。以他的武功,那野猪当然无处可逃。本想就这样抬回去,但若是在曲天微面前将这野猪开肠破肚,她未必还有吃的胃口。于是傅临风又耽搁了些时间将野猪料理干净,用剑时,心里还暗想,死在这柄剑下的人怕是想不到,他傅临风的宝剑,竟然也能用来宰割牲畜。
    只是等他回到火边,那里却是一个人都没有,马车也不见了。
    傅临风丢下猎物,在林中狂奔咆哮:“曲天微!曲天微!曲天微——”
    树林空空荡荡,只听得见他一人的回音。
    庄陆大叫着“城主”奔上前来。傅临风一把抓住他,问:“曲天微哪?”
    庄陆此时才知道不好了,急忙解释:“我打水去了。我想她已经不能用武,应该无妨的……”
    傅临风心中顿时就泄了气:她果然还是逃了……
    他还没有折磨她,他还没有报复她,他还没有看清她是怎样的一个女人……她竟然就这样走了?
    庄陆小心问:“城主,要不要去追?”
    傅临风冷笑:“追?当然要!”
    于是,他找了她整整三年。
    那日得到了消息,阮月暝与岑星暗将要举行婚礼。他暗暗好笑,十方城和所谓的名门正派扯不上关系,更不要说和岑星暗一介商贾了,她阮月暝的这道帖子算是什么?
    只是千金堂年轻堂主的婚礼,必将集齐了黑白两道的人,岑星暗又富可敌国,这场婚礼必定会空前绝后,绝不会少了可看的好戏。
    傅临风便去了。
    为了新婚的夫人,岑星暗在苏州新建了一座名曰白水园的大宅,可容万人,堪比宫城。到了婚礼的这天,武林人士云集,岑星暗一掷千金的大手笔叫人惊叹不已。于是,无人再敢怀疑这位年轻富商是否是抱得天下第一美人而归的能力。
    观礼时傅临风独坐一席,无人敢靠近他半步,他扫视全场,可是真正落尽眼底的一人也无。
    “傅城主若是不介意,我就坐下了。”说着,来人已在他身边坐下,随手拿起酒杯,倾满后便是一饮而尽。
    对了,她塞外大盗莫晓迟可是日晚山庄最受宠爱的小师妹,出席自己师姐的婚礼当然就不奇怪。
    又走来一名年轻男子,见她又举杯,忙夺了杯子说:“不能再喝了。”
    莫晓迟一眼瞪回去:“不许我喝?”
    男子坐下,软了声音说:“不是,是不能再喝这么急了。”
    莫晓迟来了,日晚一派的老五苏宿隐自然也不会太远。他们都是曲天微身边最亲近的人,当年有他们五人相助,曲天微才抵住了正道的数千人马……他们日晚山庄的人,都是有几分本事的。
    只是数面之缘,傅临风并不欲与他二人多言。但此时莫晓迟气愤难平,又多灌了几杯黄汤,一时脑子发昏,一边喝酒一边喃喃骂道:“这算什么……这算什么……大师兄怎么办?就算是普通的相交,也不用做得这么断情绝义……何况,我们是一起长大,堪比亲兄弟姐妹的人……”
    傅临风皱眉:是了,今日并未见到日晚的踪迹。他向来萍踪侠影,旁人当然是不会在意他的缺席,但今日毕竟是不同的,这成亲的二人可是他的师弟和师妹。他们日晚山庄的嫡系,就只剩下这几个人了。
    苏宿隐叹气,不停劝慰莫晓迟,可听者只懒得理会。
    终于乐声响起,今晚的正戏正式开始。
    司仪唱词。岑星暗鲜衣胜火,执着新娘走入大厅来。岑星暗——在傅临风心中他与其他几个日晚山庄弟子是不一样的。他出师最早,眼中只有铜臭之物,早早就退出江湖,在武学上无什凸显之处,在曲天微等另五人皆是惊采绝艳之辈,他在其中便显得尤其平庸。
    只是想不到,以阮月暝如此的心高气傲,竟会愿意做他妻子?
    “一拜天地……二拜高堂……”
    一脸心满意足的岑星暗大概想不到,他娶到的是怎样一个蛇蝎心肠的女子。傅临风不由冷笑,阮月暝的心机城府他早已见识过。记得当年他与她初次相见,阮月暝还不知自己是她的异母兄长,竟妄想勾引自己,以便为她夺取鎏羽天书。如今想起来,实在是再好笑不过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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