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窗雾阁春迟

七月底的时候，皇上奉皇太后东巡取道于塞外，十三阿哥在随邕的名单中，这是他头一回随御驾去塞外，章佳主子自是高兴万分，十三阿哥也是兴奋不已。
    原本十三阿哥就有伺候的丫头帮他收拾行装，偏章佳主子听说此事儿时正值我在跟前回话，十三阿哥高兴之余随意的一句话，章佳主子竟把我编排到他的手下帮忙。十三公主当时也在场，她倒是满口的赞成，这一下子，我是连推脱都没有理由了。
    到了十三阿哥的院子，我倒不知该如何下手了。毕竟从小在家里被人伺候惯了，也从没做过伺候人的工作；即便入了宫来，也只是公主的侍读，除了功课上需要陪着公主以外，其实大多时候我是不用当差的。
    十三阿哥倒似乎看出了我的窘境，屏退了左右后，示意我跟他入内屋。进去以后我才发现他的屋子相当的整洁，不似我的弟弟关柱的屋子一般。当然，他是皇阿哥，下人们不敢不拾掇好；但我一直认为男孩子的屋子，总会乱乱的－－至少不像现在这般的干净整洁。
    “其实我哪里就用得着你来替我收拾行装？”十三阿哥嘿嘿一笑，竟亲手端起桌上的茶水倒了一杯给我：“不过想跟你多处处，让你分享一下我的开心。”
    我看着他伸出的手，总觉得这不合规矩。犹豫着要不要伸手去接，他倒是不耐烦的将杯子塞入我手中：“哪这么多麻烦的规矩？”
    我一哂，他倒是个心细的人。既然水杯已经到了我手里，我也无需太过拘谨了。端起杯子放在嘴边细细啜着，目光四下打量着屋子。
    “说你聪明细致吧，有时你当真是没心没肺的；可说你没心没肺吧，可我总又能看到你心细如尘、谨慎小心的一面。”十三阿哥紧紧的盯着我说道。
    “十三阿哥这话可说的，奴婢就是奴婢，伺候好主子才是本分。”我一笑，微微低下头：“这翊坤宫的大小主子们都待奴婢好，这是奴婢的福份；可奴婢断不会恃宠生娇，做出逾越本分的事儿来。”
    “得了。”十三阿哥的语气突然恶劣了起来：“这些个说辞拿到外头那些人面前去说，咱们兄妹没拿你当外人，偏你还把架子摆出来了。哎，这就稀奇了，我可只听说过主子摆架子，没听说过‘奴婢’还要摆架子的。”
    我听了，低头不语。
    “得，这一句奴婢可不是我说你的，是你自个儿这么认为。”十三阿哥有些懊恼的澄清：“咳，跟你说不清了。真是……”
    “十三阿哥。”我轻轻扬声打断了他的话：“苏勒很感激您和公主们待我的真诚，如果是在宫外，苏勒必不会这般拘谨；可是殿下，这是在宫里，您应该是比我更了解这宫廷的……残酷，无论我进来的身份是什么，终究是脱不开‘奴婢’二字。只要是奴婢，就不能不守法守矩；处在您和娘娘、公主的份上，至少我没有给翊坤宫添任何不好的把柄，处在我自己的份上，我是格外的珍惜我的生命。今儿这里没有其它人，殿下您也把话说开了来，苏勒不敢有所隐瞒，但是出了这个门儿，我依然只能自称为‘奴婢’，与主子们保持距离。”
    十三阿哥意外的看着我，神情莫名。我微微一笑，将杯子放在桌上，双手一恭低身道：“苏勒，谢十三阿哥的茶。”
    “你这丫头……”十三阿哥喃喃道，伸手一把抓紧了我的手将我拉了起来：“你既然活得这般的通透，那么也得答应我，至少在我这里，你不要摆出这个样子。”
    我不明所以的抬头看向他，他眸色一转，低声道：“至少把我当成朋友。”
    我微扬眉，心里却多少有所了悟。十三阿哥啊，他太寂寞了。
    诺大的皇宫，那么多的皇子阿哥，似乎除了四阿哥就没有人真心待他；虽然他有亲额娘、有亲妹妹，但那毕竟不能填补兄弟在他心目中的空白。更何况在宫中，谁也给不了他友情。可是，他又为何偏偏想在我这里找到友情呢？
    “你说话啊？”十三阿哥见我不出声，急切的摇着我的手臂。
    我看着他，心思百转，额娘的警示与他的话在我脑海中交战。只是当朋友，只要我不坏了规矩，不让旁人抓到我的把柄，应该是没有什么问题的吧？看着他真诚而焦急的目光，我不由自主的点了点头。
    “你答应了？”十三阿哥见我点头，仿佛不相信一般。
    “十三阿哥，您必须得答应我，只在您这儿才许这般。”我微微一笑：“您得保证您朋友的性命。”
    十三阿哥呆呆的看着我，好半晌才低低的笑了出来：“那我是不是也可以要求，你把尊称给省了？什么您啊您的，做朋友可没有这样的客套。还有，我叫你丫头，你叫我的名字。”
    “……我只能叫您……你－－十三阿哥，名字一事还是算了。”我摇头：“尊称我可以改，但是这在宫里，我是绝对不给直呼你的名字。”
    “为什么？”十三阿哥显然不悦了。
    “因为呀，哪天叫习惯了突然不分场合的叫出你的名字，你想我有几条命呢？”我狡黠的眨眨眼：“而且我也是很怕打板子的。”
    十三阿哥愣了愣，似乎意会了过来，隧又笑了起来：“你这鬼丫头。”
    “好了十三爷，我既然来了，就看看什么地方能帮上忙吧。”我抽出了手，“毕竟主子可是吩咐下来的，我可不能偷懒。”
    “你还真要收拾啊？”十三阿哥瞪直了眼。
    “要啊。”我点点头：“我还没帮人拾掇过行装呢，正好练习一下。”
    “练习这个做什么？”十三阿哥嘀咕道：“难不成为以后嫁人做打算？”
    我听了一愣，隧噗哧一声笑了出来：“难不成我以后要嫁给一位将军？”
    “将军？”十三阿哥也是一愣。
    “嫁给将军不就会因为他要出征而帮着收拾吗？不然怎么就是为了嫁人而练习呢？”我捂着嘴直笑。
    “难道……难道就不能是位阿哥？”十三脸一红，讪讪的转过脸去。
    “阿哥？”我一怔，“你怎么会这么想？”
    “难道你没想过？”十三阿哥回过头看着我，目光中有些莫名的情愫。
    “十三阿哥。”我的脸一红，“你不觉得跟我说这个太早了吗？”
    十三阿哥也是一怔，脸却变得比我还红。
    “那、那也不早了，不是还有三年你就得参加选秀吗？”十三阿哥反驳了我一句。
    “我说，明年就要大选了，我肯定是赶不上的。再轮的话，前后也要四年啊。”我忍着笑看着他：“而且你也太奇怪了，一位皇阿哥倒担心起我的婚姻大事起来。你怎么不想想比起我，你可会更早成婚的。”
    “也差不离了。”十三阿哥摆了摆手：“你等着吧。”
    我眨了眨眼，细细一想便明白了：“可还是比我早一年。”
    皇子虽然不会这么早就分府离宫，但至少在十五岁这年就会娶上侧福晋。十三阿哥眼下十二岁，最多不过三年便会娶上一门侧室，思忖及些心里不禁有些怪怪的。我睁着眼看向他，虽然目前与我差不多高，但再多三年就该娶妻生子了；就像我从不认为以我十岁的年龄便该装小一般，他已经十二的年龄，已经快步入成人的队伍。
    “你怎么一脸踩到狗屎的表情？”十三阿哥拉了拉我的辫子，不满的嘀咕着。
    “十三阿哥？”我惊呼，他刚刚说了什么？狗屎？
    “很意外吗？”他摸了摸鼻子：“皇子就不能说这两个字了吗？”
    “至少十三阿哥你不该说。”我苦笑：“主子怎么也不能教出这两个字给你，你是打哪儿学来的？”
    “哧！”他不屑的看着我：“我就听过十哥这么说。”
    十阿哥？我忍住翻白眼的冲动：“那你有听过四阿哥这么说吗？”
    他一愣，神情变得呆滞起来。
    “好的不学，怎么尽学这些个？”话才说完，我自己也愣住了。就算刚说好了以朋友之礼相待，我似乎也不该这般的放开。偷偷的瞄了下他，却见他满脸笑意的看着我。吃不准他的心思，我只能闭上嘴静观其变。
    “丫头，这样真好。”他的笑终于装不下，自眼底溢上脸孔：“我就喜欢你这个模样，自打见过一次以后，我就忘不了。”
    “见过一次？”我糊涂了：“哪次？”
    “你自然是不知道，不过你自己想想，能让你这般放松的，会是什么时候呢？”十三阿哥并不点明，只留下疑问让我自己解惑。
    仔细想来，并不觉得哪次在他们面前有这般的放松过。一直以来在有主子的场合，我都是很低调谨慎的，唯一的一次也就是在御花园的那次，一不小心走了神，惹得十阿哥侧目的那次。
    到底是什么时候呢？
    “慢慢想吧。”他一笑，拉着我的手走向内室：“让我看看，你要怎么帮我收拾。”
    我任他拉着手，走入他的内寝。看了看四周，想着不过是带些衣服什么的。只是不知道他这一去得多少时候，若是超过两个月，只怕得带上冬衣。塞外的气候本就比京城恶劣，虽说是皇上出巡规模甚大，但总是有不在帐内的时候，他怎么也比不得年长的皇子。况且这是第一次离开京城，只怕他会有所不适应。
    “想什么想得这么入神？”他又扯了扯我的辫子。
    “在想该给你收拾什么衣服。”我救回自己的辫子：“你这可是头一回出远门儿，想来行途舟车劳顿的，总该有不适应的地方。我可不会收拾，只给你说说。我可不知道皇上出巡一般得多少日子，但肯定不短。这塞外的天气不比京城，冬衣必不能少。你在路上别光顾着看风景，身子得自己小心着。可不要回京后，还要让主子心疼。”
    “丫头，你这是在担心我吗？”十三阿哥眼弯得像月亮一样，“从来没有人这般担心过我呢。”
    “废话。”我白了他一眼：“你这不是头一回出去吗？平时有让人操心的地方吗？”
    “可你这样待我，我很欢喜。”十三阿哥一把搂住了我，将头埋在我的脖间。
    我被吓到了！
    不会吧，就这么几句话，至于让他感动到这个地步吗？难不成，难不成平日里他在宫中当真被人欺负至此？平时也看得出他的寂寞，但也没想过会是这样；皇室里的亲情啊，有时真是淡漠得令人害怕。
    虽然他这般抱着我于礼不合，但是我答应了他：在他这里，我就是他的朋友。他的身体在微微的颤抖，我不忍硬拉起他拒绝他的这种依靠；身为一位皇子，他这般的处境也是令人生怜的。我不知道我能做什么，或许也只能这样任他宣泄一下平日里不能流露的情绪吧？
    或许这样的脆弱，他无法在他的四哥、妹妹甚至额娘那里流露，这样的一个他，内心该是多么的清苦？
    我的眼透过他的肩膀看向墙壁，什么也看不到，却似乎也看到了一种冰冷——红墙绿瓦之下，筑起的那种冷暖自知的冰冷。
    十三阿哥，我一定会将你当成朋友的，一定不会让你再感觉到寂寞的，我发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