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窗雾阁春迟

入秋了以后，章佳主子原本就柔弱的身子，禁不住秋风的侵袭一下子就孱弱了起来。每日里太医前来问诊，大小的汤药也是从不间断。永和宫的德主子常来探访，唯一有一次跟着一起来的，是景阳宫的荣主子。
    两位妃主子都是地位极高的主子，荣主子是第一位替皇上诞下皇子的妃子，而德主子则是长宠不衰的妃子。看着她们前来探望章佳主子的神情，我不由的下了判断：荣主子前来，是尽本份；毕竟她侍奉皇上时间长，如今中宫无主，她和德主子算是代理后宫的不二人选。皇上不在宫中，庶妃挂病，她总要走动一番才是。而德主子，我见她态度真诚，隔三岔五便亲自前来，这份情倒不作假，仔细想想或许也因为四阿哥与十三阿哥亲近的缘故。
    两位公主因母带病而无心读书，十五公主更是常常躲起来哭。完颜氏安慰不了她，常常便由我来代劳。不知道章佳主子染病的事儿，宫里会不会通传给皇上知道？如果通报了，十三阿哥不知道该是怎样的焦急心理了？
    于是乎，我总是在安慰完两位公主后去到章佳主子的屋里陪她说话，伺候汤药的事情也慢慢的亲力亲为。完颜氏也想帮手，却总是有些颤战战兢兢的，我怕她哪回失手做错了事儿给人抓住把柄，索性让她平日里多陪着两位公主聊天，让她少往正屋里去。
    我一片好心，却在很多年后才知道，原来我这般的无心，种下的竟是意外的果。
    待到十一月，皇上终于率众回宫。看着十三阿哥飞奔而来的模样，我就知道他多半是知道章佳主子的情况。不及洗去尘土，十三阿哥直奔他额娘的屋子。我原本与完颜氏站在院子里迎他，谁知我还没动，完颜氏却深深的剜了我一眼，紧追了进去。
    我一愣，不明白她那一眼是何意义？纵是我想不明白，但至少知道那一眼的神情中绝没有善意。容不得我多想，我紧跟着进了屋子，十三阿哥正扑在章佳主子脚前，紧紧的拥着她。
    我鼻头一酸，章佳主子知道今儿自己的儿子会回来，便顾不得我们的规劝，硬是要穿戴整齐坐在堂屋里等着自己的儿子。或不是她再受不住风寒，只怕早就迎到院子外面去了。眼下虽有旁人在侧，她们母子却是说不尽道不完的话，十三公主红通通的眼，十五公主却早已是忍不住，眼泪直往下掉。
    “主子，该喝药了。”完颜氏突然向前一步，低声在他们二人前报奏。
    我又是一愣，这原是我这些日子以来做的事儿，今儿她怎么……
    “哦……”章佳主子拭了拭眼角的泪，拉了拉儿子：“胤祥啊，快起来。仔细地砖凉，坏了膝盖。”
    “平日里可照顾仔细了？”十三阿哥应了声，转而问向完颜氏。
    “回十三爷的话，照顾仔细了。”完颜氏细着声音回答，我却有些弄不明白她的用意。
    “照顾仔细了怎么还任主子受寒？难道你是新来的？”十三阿哥的话中有些怒意。
    “胤祥。”章佳主子伸手拉住了十三阿哥，“你去了些日子怎么就忘了？她不是额娘这里的丫头，是雅琴那儿的侍读。”
    我眼瞅着十三怔了一下，闷了半天不出声。完颜氏却是从十三一开始怪她时便惨白了一张小脸，到后来十三不吭声，她更是眼看着泪就要往下掉。
    “主子。”我向前一步，打破这尴尬的局面：“洛琳说的对，您该吃药了。”
    十三闻言转过身看了我一眼，我正抬头，便一眼对上了他。他的目光瞬间变得温和起来，还有一些我看不懂的情愫，只觉得他看我和看完颜氏时的神情大不一样。而这一切，同样落入了完颜氏的眼里；当我下意识的看向完颜氏时，又是得到她一记怨怤的眼神。
    “这段时日亏了这丫头，本不是她份内事儿，却日日在我榻前伺候着。”章佳主子轻咳了声，看向我的神色相当的柔和：“我还笑说，身边的阿格济可是比不上她了。”
    立在她身后的大丫头阿格济连忙笑着应声：“可不是，主子都说要把奴婢赶走，让苏勒姑娘替奴婢的位置呢。”
    “那可不行。”十三一笑，“阿格济在额娘身边伺候好些年了，除非额娘把她嫁出去，否则谁也不能替代她在额娘身边的位置。”
    “呀，十三爷，您这么说可折煞奴婢了。”阿格济急辩道：“奴婢只是尽了本份伺候主子，这一辈子啊就要呆在主子的身边。”
    “额娘，哥哥这哪里是为阿格济说好话呀。”十三公主擦干了十五公主的眼泪，拉着她坐到主子身边：“哥哥这明摆着是要跟我抢人呢。”
    “呵呵，你这丫头。”章佳主子乐得笑了出来：“你哥哥有伴读的人，抢她作甚？”
    “那可只有哥哥心里有数了。”十三公主瞅着十三阿哥的神色，皮痒的丢了句话出来便急急往章佳主子背后躲。
    “你这妮子，编排起哥哥来了？”十三脸一红，追着就要搔她的痒。
    一时间，阿哥公主玩得好不起劲，章佳主子也笑脸吟吟的。我站在一边看着这样和乐融融的画面，心里一阵温暖。章佳主子很爱自己的孩子，加上她自己原本就温和的性子，原就是这宫里不多见的有人情味儿。如今看着他们温暖幸福的气氛，我突然想念起妈妈来。
    我侧了侧首，却瞥见完颜氏生怨的目光正盯着我。我心里一惊，不知哪里得罪她了，只能生生别开眼不去看她。仔细回想，难道是她认为这段时间我伺候在主子身边而让她去陪公主，是故意抢她的功劳与风头？
    可是这事儿谁做不都是一样吗？若是我觉得她有做得比我好，我自然会与她掉换位置；但毕竟她显得太生嫩，我只是怕她不小心犯下过错累了她自己；加上我与十三建立起的友情，总想替他去孝顺他的额娘，我并没有任何的自私的念头，可她……
    当数年之后她被皇上指婚的时候我才知道，原来她对我诸般的不满，竟是因为她当时已经爱慕着十三阿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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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次正面见到四阿哥时，是他随德主子前来探望章佳主子，同来的还有十四阿哥。德主子带来了些进补的参茸，见着面也是说着宽慰的话。来的时候，正巧我也在，正与公主们背着前一天学识的诗词。章佳主子很是喜欢听公主们吟读诗词，常常当面考我们。
    “这两位就是公主们的侍读吧？”德主子神情温和的望着我和完颜氏。
    “回德主子的话，是奴婢。”我与完颜氏起身回话。
    “看上去就是好孩子。”德主子点点头，转头看向章佳主子：“你是有福气的。”
    章佳主子笑了笑，目光转向我。我心里微怔，轻轻低头，眼睛却往堂上一扫。四阿哥坐在旁边也正看着我，十四阿哥的目光却落在了完颜氏的脸上。
    “唉……我原本啊，也该有两位公主的。”德主子幽幽的叹了口气：“只是福气不够，留不住她们啊。”
    “娘娘快别这么说，您不是还有两位出类拔萃的好儿子吗？”章佳主子急急的劝慰：“瞧瞧禛贝勒和十四阿哥，是多么的一表人材。”
    “咳，瞧我。”德主子拭了拭眼角，“妹妹可别怪我，这一看到雅图和雅琴，我就想起去年走了的雅哥，唉……”
    “额娘，快别这样。”出声的是十四阿哥，“您啊光顾着伤怀，可还没叫起呢。”
    可不就是嘛！我心里暗叹，好在只是行礼，酸疼的也只是小腿。要真是学着宫里的下人们跪了下去，那受苦的可就是膝盖了。
    德主子连忙叫起，我与完颜氏谢了恩便又立在了一旁。
    四阿哥没怎么出声，他似乎总是淡淡的，让人看不出一丝情绪来。德主子又叨了下家常，便说不再打扰章佳主子休息，便起座要走。章佳主子不便起身，阿格济又要伺候着她，正待犹豫，十三阿哥便起声：“额娘，儿子去送德妃娘娘吧。”
    “好好好。”德主子连连称好：“我正想听听你这一路的趣闻呢，要说不完了，索性去我宫里头说给我听听。”
    章佳主子笑笑，“苏勒，你也跟着一道儿送送娘娘。”
    我一曲膝：“是，主子。”
    “好了，我这就走了。你也甭客气，这些个礼数的事儿，咱们面前就不要多提。”德主子笑笑：“不过这孩子我看着欢喜，那就让她一起来吧。”
    “额娘偏心，怎么不让她也一起送送？”十四阿哥与我同年，却还似个孩子般的心性。他指的人是完颜氏，他这么一指，完颜氏顿时羞红了脸。
    “你这小子。”德主子板起了脸，继而又嗔笑：“不学好。”
    我顿时明了他们对话中的意思，我的天啊，这十四阿哥也太……早熟了吧？
    阿哥发了话，德主子也没反对，于是完颜氏就跟着一起去送德主子。一路上四阿哥和十三阿哥并肩而行，低声交流；十四阿哥则让完颜氏跟在他身边，不是问两位公主的事儿就是问她自己的事儿，东拉西扯的不知道在说些啥；德妃则让我随在她身侧，细细的问着我话。
    无非也就是我娘家人的情况，读过些什么书。再说到章佳主子身上，也是让我平时要多上心，要对得起主子的喜欢。这些在我听来是台面上的话，她想跟我说的应该不止这些。可是若是要我再继续猜下去，我却又猜不出。德主子诧异的的冷静，说我不像是十岁的孩子，更是瞄着身后的十四阿哥，说怎么同是十岁，相差这么远？
    四阿哥和十三阿哥是听到这话儿了，都不禁的笑了出来。十四阿哥没注意听，不知道他们在笑什么，但我看见完颜氏的神情就知道，她大概听到了。
    她与我同龄，却始终淹在我的风采下，我知道。我一直就觉得，我这么的不一般，是与我的妈妈有关。原来在府上的时候我就发觉，她与阿玛另几房的侧室有着本质上的区别；因为妈妈是阿玛的继室，所以年龄上不仅小阿玛很多岁，亦比另几房的侧室小了许多。据说妈妈会嫁给阿玛，是皇上指的婚。他们幸不幸福我看不出来，但府上的和睦却绝对是妈妈制造出的。
    妈妈从不刻意与谁为敌，但总招来嫉妒。但妈妈厉害时的手腕我却是见识过，妈妈说过：人不犯我，我不犯人；人若犯我，我必犯人。阿玛是武将，必不会关心府内后眷间的关系，但这么些年没有在府上闹出一件上台面的不愉快的事，这全是因为妈妈的功劳。
    妈妈的手腕相当的强悍，妈妈的心境却也相当的沉着。我想我的不一般不仅来自于她的教养，更是平日里的耳濡目染所致。
    “苏勒，本宫相信以你的为人必能在宫中完成你的使命。”德主子见他们笑闹，便不加理睬转而拉着我向前多走了几步：“不过，本宫今儿觉得与你投缘，这才有句话要告诉你。以你的年龄未必听得懂，但必须牢牢记住，日后能听得懂的时候，你必会感激于本宫今日的耳提面命。”
    我低了低头：“是！请娘娘示训。”
    德妃顿了顿，我却感觉到了头顶传来的炽烈感：“风采过人固然令人欣赏，但锋芒过露却未必是件好事。”
    我微微一颤，却仍是强定住心神，以平静的语气回话：“奴婢谢娘娘示训，必当谨记娘娘的教诲，不行差踏错。”
    “本宫果然没有看错你。”德主子幽叹，声音中却传来一丝中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