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窗雾阁春迟

第51章:回忆篇之伤逝


开春后的日子似乎变得更加暖和起来,或许是因为,我的朋友中,多了他吧?外人眼中清冷不易亲近的四贝勒,面对我时,却是那样的平和与自然;我可以在他的面前毫无顾忌的笑,就如同在十三阿哥面前一样,当然,在宫里,我依然不会忘了我的本份,这样的肆意,也只能是在宫外。
    回宫后,十三阿哥总是以歉疚的目光看着我,我总笑着摇头,用眼神告诉他,不必对我心存歉疚。可十三阿哥见我如此,眼神中却由此多了一份黯然。
    我私下问过,他却是不说。我想他总有自己的想法,便也不多问。日子还是这般的流过,偶尔在翊坤宫中也能遇到前来探望章佳主子的四贝勒,有时是德主子一起来的,有时只有他一人。
    唯一令我忧心的,却是章佳主子的身子。年中那一场风寒,似乎扎根在她的身骨子里了。无论吃了多少副汤药,总也不见她好转;即便哪天见好了,不出三日便又反复。我看着公主们焦心的表情,心里也不免暗暗难过。
    日子就这样过到了七月下旬,章佳主子的身子越发的孱弱了,皇上连着几日都前来,眼神中有着不一样的东西在浮动。
    阿格济正在榻前给章佳主子伺候用药,公主们坐在榻尾看着主子,满脸的担忧。我与完颜氏都候在屋内,她与我已经是无话可说,往往我想跟她多打句招呼,她却是别开脸不理我。眼下这环境,谁也不好开口说话,只能静候着。
    “今年有闰七月,下个七月你们哥哥又要随皇上去巡行塞外了,这一走,宫里头大概又会清冷好些日子……咳咳……”主子用完了药,兀自说着。阿格济拿手巾给她擦了擦嘴角,瞄了我一眼,便端碗出屋子去了。
    我心神领会,起身挪到原先阿格济的位置伺候。
    “瞧,现在我屋里的丫头我都瞧不上眼了,咳……除了阿格济,倒还就喜欢你在旁边伺候……咳咳……难为你了……咳……”章佳主子见是我,扯开嘴角笑了笑。
    “主子这是哪里的话?”我伸手顺了顺她的胸口,她的咳嗽似乎又变得细密与厉害了。
    “原本是……咳……侍读……咳,都是在旗的贵家小姐……咳咳咳……”话才说了半句,她便咳得抽搐起来,面色变得惨白。
    “额娘……额娘……”两位公主吓得面色发白,全都扑了上来。
    “不打紧……”她间隙喘了口气,半眯着眼睛看着她们:“今儿什么日子了?”
    “额娘,二十五了。”十三公主硬是憋住了差点掉出眼眶的泪,强撑起笑容答道。
    “那就快了……”她一声轻喘,面色变得愈加的灰白。
    “主子可是舍不得十三爷?”完颜氏也扑了上来,直直的跪在了榻前:“若是舍不得,何不请皇上将十三爷留在宫里头?”
    我皱了皱眉,有些不解的望向她。她这是什么意思?什么舍不舍的话?眼下说这些不嫌晦气么?果然,十三公主也皱紧了眉,张了张嘴似乎想说什么。
    “说的这是什么话?”门口传来十三阿哥的声音。
    完颜氏一愣,呆呆的回头。我亦抬眼望去,十三阿哥正拧着眉瞪着完颜氏。
    “你且下去吧,这里用不着你伺候。”十三阿哥的脸色变得更冷了,“人来,赶紧找阿格济前面来伺候,端茶送水的事儿也要主子屋里的大丫头来做吗?”
    门外的宫女惶恐的应声,完颜氏惨白着脸,跌跌歪歪的起身退了出去。
    “额娘。”十三阿哥瞄了我一眼,见我一脸的不豫竟有些做贼心虚般的飞快的掉开了目光看向他额娘:“皇阿玛即刻便过来,他让儿子先来陪着额娘。”
    章佳主子笑了笑:“我说今儿个你怎么这么早就下了堂?皇上体恤,可你也不能负了你皇阿玛对你的期望……咳……不该因为额娘而误了学习。”
    “额娘快别说话了,瞧这咳得……太医们开的药方子没有错吗?都这么久了,总怎么也不见好?”十三阿哥说着,眉头又拧了起来。
    我退到一边,有些心酸的看着他们。上天也太不开眼了,怎么就让这么温婉的主子一病不起呢?这般的折磨人为的是什么?不过是寒症,何以拖了这么久?
    皇上过了片刻也前来探视,每见他一次,便总觉得皇上不似外表那样冷情。以往虽也有说“章佳主子虽得宠,却不得一宫正妃之位”的风言风语,皇上平日里诏见得也不多,但这连着数日来的探视却令我看到了一位丈夫对妻子的关怀。
    我一直就呆在主子屋里,皇上走了我也没离去。屋里除了主子原有的丫头,就是三位小主子和我。伺候着主子用膳和服药,我的心却总觉得不踏实。主子催了我几次,让我带公主回屋休息,不仅公主们不依,我亦没有听她的话。
    到了晚上,主子却突然醒了过来,神采异常精神,似有红光扑面。
    我心里纳闷,却不知为何。阿格济的神色却惊惶了起来,她只低声嘱了外屋的丫头,隐约听着说是让请太医前来,又说要人警醒着,不得走神。我听了愈发的纳闷。十三阿哥与两位公主也紧张了起来,我接到十三阿哥递来的神色,便起身一手抓住一位公主,拖到窗旁搂着她们。
    太医勿勿而来,原本要赶人出去,却被十三阿哥给怒斥。我隐隐约约明白了什么,只觉得浑身发颤,惊疑不已。十三公主大概也明白了,眼眶一直红着。我心里不忍,只搂着十五公主,紧紧的搂着,生怕自己掉出一滴泪让她看见。
    太医诊治之后,脸色变得异常煞白。十三阿哥已经无暇顾及其它,只紧紧的守在主子的榻前,一言不发。我心里难受得紧,别开脸不看。耳边却听到太医嘱咐十三阿哥赶紧让下人去请皇上。我心里一颤,立即明白了什么。
    转脸看向章佳主子,她却是一脸的淡定,仿佛早就知道这一天的到来似的。她没有说什么,面色看似红润的她奇迹般的没有再咳嗽了。她只静静的看着十三阿哥,看着她唯一的儿子,神色安定而平和。
    “丫头们……”她又转向了两位公主,“到额娘这里来。”
    我只觉喉咙紧紧的,松开了抱着十五公主的手,牵着她走向主子。十三阿哥这才回过头来看我们,我的眼睛一直紧紧的与他的眼睛焦灼着,不忍松开。他眼里满满的痛,压抑而伤痛,我憋泪憋得好辛苦,却也只能紧紧的憋着。
    “额娘……”十三公主亦是强忍着泪轻坐在榻前,伸手握住了主子的手。十五公主的眼里有着迷惘,只坐在床边,疑惑的来回的看着姐姐与哥哥。
    “你们都是额娘的好孩子……”主子顿了顿,抬眼看向十三阿哥:“胤祥,你是哥哥,以后……”
    “额娘,快别说了。”十三阿哥飞快的制止了她的话,低身跪在了她的面前:“额娘会好起来的,儿子以后会更争气……额娘要看着……要看着……”
    我怔怔的立在原地,膝盖也是一阵发软。但我不要下跪,十三阿哥这一跪,已经跪出了他心底的绝望;我若跟着跪,岂不是……我紧咬着牙根,强忍着要溢出眼眶的泪,努力将喉间那抹子酸意给吞咽下去。
    屋外的丫头都涌在了门口,原本在屋内的大丫头都已经进了屋候在外间。是啊,谁都有预感了,谁都知道今晚大概就是……章佳主子向来待人极好,翊坤宫的太监宫女们没有哪一个不喜爱他们的主子。可就是在今晚,谁都心知肚明了一件事,这样好的主子,恐怕是跨不过今晚这道槛了……
    喉咙一阵阵的抽搐,那是强忍心痛的原因。门口传来了躁动,隐隐听到什么磕在青砖上的声音。下意识的抬眼望去,一抹明黄飘入眼底,这是皇上赶来了。宫里的下人们都跪了下去,却没有发出一声迎驾的声音。
    皇上甫一进里屋,正对上我。我抬眼看了上去,一怔,本该跪他,却下意识的挺直了膝盖不愿下跪。皇上神色一肃,跟在他身后的德主子也是一愣,目光惊讶的望着我。我知道,他们惊诧我竟然见御驾却不下跪,但我真的不想跪,不能跪,只怕这一跪,便是与章佳主子的永别。
    我倔强的摇了摇头,禁不住的退后了一步,仍是没有曲膝下跪。皇上紧盯着我,脸上瞬然闪过一丝明了。他摆摆手,转向床榻。太医见了皇上,就地一跪,刚要说什么,皇上却是一抬手,侧头看向德主子。
    “太医请跟本宫出来。”德主子会意,转身带着太医要出去。临去前,却又深深的看了我一眼,这才没有什么表情的离开。
    “婉柔。”皇上坐在床边,伸手捉住了主子的手。
    我一怔,主子的名字叫婉柔?好美的名字,似有一抹江南的温婉意味。这是我头一回听皇上叫出这个名字,也是我头一回听到皇上用如此温柔的声音说话。十三阿哥与两位公主静静的退到一旁,他们大概也知道,他们的额娘此时最需要的便是皇上。
    “玄烨……”主子一震,美目中沾上了雾水,情不自禁的,叫出了皇上的名讳。
    我转头不敢再看,余光却瞄到十三阿哥握得发白的拳头。我慢慢的走了过去,在站他的身后,伸出手,轻轻的拉着他。他一震,回身看了看我。我抬眼看他,仍然强忍着泪水扯出一丝笑意。
    他的眼神变得疑惑不解,可他还是轻开了拳头回握着我的手。两位公主在站在他身旁,宽大的衣袖可以遮去其它人的目光。我就这么痴痴的望着他,希望用一份温暖来软化他心中的痛。他握着我的手,却越来越用力,我的手有多痛,他的心就有多痛。若不是皇上在场,我真想张开双臂拥住他,让他能肆意的在我怀中痛哭。
    我们这样相对无言的目光一直持续到章佳主子的离去,甚至在那之后,他亦常常这样看着我发怔。主子的离去,对他们兄妹三人来说,不亚于五雷轰顶。两位公主当场就哭晕了过去,饶是我,也是忍不住转过头去泪如雨下。
    可是十三阿哥,却一直没有落泪,他总是紧握着拳头,目光幽深迷离。每每,也总是由我来握他的手,他才会在良久之后才慢慢的松开,转而握住我的手。但他仍是没有哭过一次,我看着眼里,不免心痛。
    待到闰七月初二,皇上谕礼部:“妃章佳氏性行温良,克娴内则,久侍宫闱,敬慎素著,今以疾逝,深为轸悼,其谥为敏妃”。至此,主子才有了正妃的封号,谥:敏。
    这近十日来,我一直在翊坤宫陪着,两位公主常常哭昏了过去,十三阿哥却又是一副怔忡的模样,宫中的下人们不仅急得人抑马翻,日日来探望的德主子也是急的团团转。四贝勒来了几次,每每见到十三阿哥的模样,也只是叹息。
    任是谁劝,十三阿哥都不曾有过别的表情。
    皇上见此,心有不忍,下了道旨:十三阿哥、十三公主及十五公主年少失母,朕心见怜;令,永和宫德妃恩养三子,以慰朕心。
    接到这道圣旨的时候,我心里算是有所安心,四贝勒待十三情重,德主子也极是喜爱两位公主,这样的安排,也是皇上的一片用心良苦吧。三位皇子皇女的去处安排待定后,我与完颜氏也不能再留于宫中;正妃宫中若有公主,一般会设教育知识的女官,敏妃生前不得正位,所以才选了我和完颜氏作侍读。如今德妃是正宫妃子,既然遵皇命恩养公主,宫里必然会安排教习的女官给永和宫。
    也就是说,我再也不能常常见到十三阿哥和两位公主了。我看着坐在床边一脸郁气的完颜氏,心里也黯然不已。十三阿哥他……我不太放心啊。
    入夜已深,我却仍是睡不着。披上外衣,便来到院中散步。敏妃娘娘入葬的事宜已经办完,各人心中的忧伤尤未消散,我已经要离开这里,而皇上也没有改变巡行塞外的行程,十三阿哥他……必将带着身心的伤痛远赴塞外。这样的他,我如何能放心?
    夜凉如水,虽是夏夜,却也有丝沁凉。离开了自己的院落,我遥望着十三阿哥的屋子,一片漆黑,一片沉寂。他真的能睡得着吗?日日看见他那苍白无神、精神不济的脸孔,我从不认为他夜里真的能安睡。
    总也不见他为敏妃的逝去而掉过一滴泪,难道是夜晚,把自己一个人困在黑暗中啜泣吗?我的泪又无声的滑落,每每想起敏妃的好,想起十三阿哥的沉默,想起公主们的伤心欲绝,我便忍不住落泪。白日里怕触霉头,尽量不去想;夜里想起,总是咬着被角流泪。
    我不知道,我是因为自己太过伤心而落泪,抑或是不忍见十三阿哥那样把伤痛憋在心里的模样而替他落泪?
    “额娘……”一声轻轻的啜泣几不可闻的传来,不仅声渺,更是压抑不堪。
    我一惊,却立即明白过来那是十三阿哥。他不在屋里?我下意识的四周看过去,果然在一棵树下看到一团轻轻起伏的身影。
    快步的走了过去,停在他身前。他踡着身子蹲在地上,后背不停的在颤抖着。他是在哭吗?刹那间我的泪又肆意汹涌,一把蹲了下来,我紧紧的将他拥在了怀中。熟悉的感觉告诉我,是他,是他!是那个可怜的皇子,失了母亲却不敢哭泣的皇子。
    他一震,却不用抬头便知道是我。他伸出手拥紧了我,一丝压抑的低泣从他的喉间溢出。
    “哭吧……哭吧……”我听见这压抑的声音,便再也控制不住我自己了:“胤祥,如果你伤心,你就哭出来。不要憋着,我不要,不要看见这样的你。那样憋着,太难,太痛了……”
    “丫头……”十三阿哥终是忍不住的哭了出来,他是那样的伤心,那样的悲痛,仿佛失去了世间最珍贵的东西一般,悲恸痛哭。
    我也跟他一同哭着,完全不去在乎这样的哭声是否会惊动夜里巡逻的侍卫。任谁是铁石心肠,也能理解一位小皇子失去母亲的痛苦吧?
    那一夜,他似乎一直在哭。悲痛的时候大哭,哭累了便是低啜;那一夜,我仿佛拥有了一种于生俱来的母性,尽着全力去安抚怀中受伤的小兽。从没有任何一刻让我觉得十三阿哥是这样的需要保护。四贝勒分府在外,白天里忙于朝政,也无法多加安慰;夜里更是不能进入后宫半步;而作为兄长的十三阿哥,也不能在妹妹面前轻易流露出脆弱,于是我,成了他唯一能放纵伤痛的对象。
    哭吧,总是要哭过才能接受这样的生离死别。十三阿哥,你是位皇子,坚强与勇敢是你必须戴在外人前的面具;但是哭吧,在我面前卸掉这面具后,你尽情的哭吧,也只有这样的肆意宣泄掉内心深埋的伤痛,你才能真正的成长。
    那一夜,我们在院中呆了一整晚。我们一直相拥着,彼此安慰、彼此温暖着,天之将亮,彼此都昏昏欲睡之际,他由我怀中挣脱出来,伸手将我拥入了他的怀中。我不去想这样合不合规矩,但凡他想做的,我都依他。
    所以当他低声要求我再叫他一声“胤祥”的时候,我照办了……
    他接着要求,我以后都这么称呼他,我看着他,闭眼前,轻轻的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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