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窗雾阁春迟

雍亲王来到胤祥书房的时候，我正在抄着《金刚经》的第十品，乌布里领着他进来的时候，屋里并没有别人。我续写完最后一字，嘴角噙笑。我不让胤祥领他来，自有我的打算；这五年来，我几乎没有与外界有所牵联，过了最为安静的五年。在外人眼中，我也是彻彻底底的失宠了五年。
    搁下笔，我抬眼看向他，他竟然蓄起了胡须，自有一股成熟的味道。我看了看乌布里，她乖觉的退出去。茶桌上早有沏好的两杯茶，我已经吩咐下去，谁也不许来打扰。
    他慢慢的踱到桌前，垂眼看了看我写的字，一丝微笑浮上他的嘴角：“怎么你也喜欢佛经？”
    “平日里打发时间而已，比不上四哥参惮的悟心。”我也一笑，往茶桌走去。
    “如玥说你找我？”他淡淡的问道，其实是在问我找他何事。
    “弟妹有话不敢拐弯抹角，但往直里说，有唐突四哥的地方或是说错的地方，请四哥见谅。”我直直的望入他的眼眸，神色淡定。
    “但说无妨。”他深深的看了我一眼，撩开衣服下摆，就着位子坐了下来。
    我将茶送至他跟前，在他的对面坐了下来：“四哥要那个位子。”
    他正欲端茶的手晃了一晃，却依然稳稳的端起了茶送到嘴边。
    “大将军王也想要那个位子。”我嘴角一抿，直接揭开这一层隐约的纱。
    他抬眼看了我一眼，继续喝着茶。
    “皇上……”我想这一回，他总该认真看我了吧？
    他一顿，停止了喝茶；将茶杯放回桌上，当真抬眼看着我。
    “前事再究毫无意义，但二废太子对皇上而言，是一而再的灾难与打击。”我看着他的眼睛，努力让自己镇静：“所以这么些年来，皇储一事搁置未提，足以说明皇上对……谁都没有信心。”
    “你的意思中包含了十四？”他目不转睛的看着我。
    “也包含了您。”我加上敬语，似笑非笑的答道。
    他的神色冷了起来，目光变得严厉。
    “有些事儿，我知道、皇上知道，甚至……晓尘姑姑都知道。可是，我不能告诉任何人，包括您。”我笑曰，也端起茶杯喝了起来。
    “我，不想听废话。”他的声音变得有些捉摸不定，说不出是冷淡、失望还是生气。
    “那天，我见着四阿哥了。”不想听废话，那更好，我也不想再与他再相处多一刻。如今的他，不再是当年的那个青年了。他的深沉令人感觉可怕。
    “弘历？”他扬起尾锋，目光中隐含着精锐之气。
    “您太过谨慎。”我笑笑：“想想吧，您有多久没有让皇上……见着弘历了？”
    他额头上的青筋在听到我这句问话后陡然暴起，他看我的眼神充满了不敢置信。他不应该觉得意外啊，以前我也不是没在胤祥面前表露这样的察觉力。
    “这弘字辈中，能出四阿哥之左右的人并无几人。所有的大树都不是凭空长出的，一棵树能否茁壮成长为一棵参天大树，取决于它曾经是不是一棵好的幼苗？它有没有好的生长环境？有没有好的养份给足它？”我浅笑，“如今有力去争那个位子的，也只是你与十四贝子，若不然皇上便早有定论。而在你们的子嗣中，最出众的那棵苗子，却是你的儿子。皇上就算对你们一众皇子失望，却并不会也不可能对大清的江山失望，那么……”
    “那么如何？”雍亲王几不可察的一笑，目光变得清明起来。
    “那么这两个字的后面该是什么，不该由我来说。”我心里很清楚，他并不是不懂这其中的道理，甚至于，他或许也曾考虑过我的提议。
    我毕竟曾经喜欢过他，他喜欢我的理由也是那么的简单，只是因为我的与他心性相近。他能想到的，我常常会想到，我能想到的，他必然能想得到。
    皇上看重江山社稷，即便有多不情愿，最终必然会选择有利于大清的最终人选。如今朝堂的弊端日渐明显，皇上以仁治国，有些过了，单看当年雍亲王察治贪污舞弊的过往，便知太多的蛀虫已经深深蛀入了这个国家的根本。
    如今已不是初入关的年代了，不是拼军功便能得出位。打天下难，守天下更难，那么打下了、守住了，治理，更是难上加难。
    如果此时有人让皇上能眼前一亮，能点醒他，或许他就不会这般的举棋不定了。
    重用十四贝子，何尝不是一种放逐？
    我看不透不皇上，但我赌皇上不可能看不透他最终留下的，是什么样的一个江山。
    谁最能守得住这个江山并治理好，我想皇上心里，至少是有数的。
    “那个孩子……”他突然话锋一转，直震得我心神一晃。
    “我能见见她吗？”
    我暗自思忖着，走到门口拉开门，低声嘱咐着乌布里：“让你姐姐把孩子带来，记住，让她带来。”
    乌布里一怔，但随即明白了我的意思，快步向着她们的房间走去。
    “……苏勒……”雍亲王的气息变得有些紊乱，我回过身子看向他，知道他心里此刻想的是什么。
    “既然你明白我的意思，那是最好。”我长吁了一口气，想着即将要到来的两人，喉间一阵阵发紧，似有痉挛，直抽得我胃里泛着酸水。
    “这么些年来，你过得好吗？”他终是放下重重面具，流露出温和的一面。
    我垂眸，好与不好，难道你不知道？
    “他也是身不由已。”他低声叹息。
    我嘴角憋着一抹冷笑，他这是心里过意不去还是欲擒故纵？真是可笑，打人一巴掌，居然还想再给颗糖吃？
    “福晋，奴婢带格格过来了。”乌勒丹的声音在门外响起。
    我低着头转身，拉开了门，目光隐忍的看着她，她一怔，便随即颔首。
    我侧开身子，故意让乌勒丹牵着菡萏走到雍亲王跟前，乌勒丹低着头行礼，菡萏却是抬着头看向他。
    “你叫什么名字？”雍亲王的目光变得热切起来。
    他的子嗣本不多，而菡萏的眉眼几乎长得跟他是一模一样。他定定的看着她，隧又抬眸瞟了我一眼。
    “我叫菡萏，您是谁啊？”菡萏懂事得很早，她一直由乌勒丹养着，但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与生俱来的贵气。
    “他是你……四伯。”我抢在他面前回答，不意外的看着他蹙眉不悦的神情。
    “四伯？”菡萏眨了眨眼，继而笑开了来：“额娘，我喜欢四伯。”
    我与乌勒丹皆是一愣，乌勒丹更是抖了抖唇，头向下垂去。雍亲王的脸上却是闪过一丝喜悦，他颇有些得意的抬眼看向我，又瞄了瞄乌勒丹：“你先下去，这里不用你伺候了。”
    “我不太管孩子，菡萏只跟她。”我淡淡的拒绝，菡萏适时的也摇了摇头道：“我要妈妈。”
    我微笑，“妈妈”这个词儿是我教给菡萏的，额娘的定义很广泛，侧室的孩子虽然有亲母，却也得管我叫额娘。而“妈妈”，只代表亲生母亲。我跟乌勒丹解释这两个字的含义时，她满眼是泪。
    “嬷嬷？”雍亲王又蹙起了眉，看了看乌勒丹又看看我，眉宇间充满了不满的情绪：“孩子有乳母与嬷嬷也属正常，但你身为额娘，不该不管她。莫非你……”
    “她的母亲，怎么会不管她？”我模拟两可的说道：“她母亲对她的爱，绝对比她父亲多。”
    “她是有阿玛额娘的，她有阿玛，只是她阿玛不知道……”他幽叹，目光深遂的看向我。
    “没错，她有阿玛，如今她阿玛额娘都在跟前，怎么会没有？”我打断他，“胤祥待她很好……”
    “我可以抱抱她吗？”雍亲王再无冷面王的模样，一脸的期盼，只为抱一抱他的亲生女儿。
    我看向乌勒丹，她似在努力克制着自己。我不忍令她再这般辛苦下去，隧下了逐客令：“下回再说吧。”
    “苏勒，你不能……”他急切的说道，目光变得火热起来。
    “乌勒丹，带格格下去。”我撇开眼，示意她离开。
    乌勒丹带着菡萏先行离去，他不敢阻止我，却在门掩上的瞬间伸手拉住了我的手腕。
    “四哥？”我瞪眼看向他，却没有动半分。
    “为什么当初不告诉我？”他隐忍着自己的情绪，但我看得出他并不想这般隐忍。
    “没告诉你的事情太多了，但迟早你会知道的，总有一天我会告诉你的。但是四哥，眼下什么对你才是最重要的，难道你不知道？”我摇了摇头：“你要想清楚，一念之差，你将失去的是什么？皇室不允许丑闻的存在，难道你要将这个丑闻公布于天下？”
    “你很聪明，你太会选择对的时机……”他苦笑的松开了我，“可我不甘心，我始终是不甘心。”
    “四哥你修了这么多年佛，算是白修了。”我冷笑：“莫不是你这般只是为了蒙蔽皇上的眼睛？只是四哥，你真认为你能蒙蔽得了你皇父的眼睛吗？”
    闻我此言，他目光如炬般的射向我。
    “我是帮你的，和胤祥一样，都是站在你这一边的。”我闭着眼轻叹，胸口的浮躁感又涌了起来：“有些事儿，你不能知道。但是结果，并不会因为你不知道而有所改变。但关键是，这个结果，皇上知道，你若是有任何的行差踏错，皇上都极有可能随时改变心意。四哥，我若是你，必不会在这个关节上，自毁长城。”
    “可你不是我。”他摇头。
    “这就是你的选择了。”我轻笑，努力压制胸口的翻涌感：“你可以选择相信我，或者不相信。”
    “你的心并不在我这里，我如何相信？”他反问我一句。
    “我并不是要你相信我的什么心，我的心在胤祥那里，也没有多余的为谁去考虑。我只是就势论事，如今这般与你细说，也只是因为胤祥要帮你。”我的手抚上了胸口，眼前感觉有些发花：“话，我也只能说到这里。四哥要那个位子，就该学会拥有阔广的胸怀。学会什么该提起，什么又该放下……”
    “我什么都可以提得起放得下，唯独一样，只是唯独一样……”他又紧捉着我的手肘，逼我正眼看向他。
    “那么，你要胤祥情何以堪？你要他将来如何面对你？”我想甩开他无奈却没有力。“如果你当真如此执着，我最多破罐子破摔，也没什么好顾虑的。反正无论如何，我与胤祥是不可分开的。绝对……呃……呃……”
    终是没忍住这股翻腾，我止不住的俯下上半身干呕起来。
    捉我手肘的那只手蓦然收紧，我禁不住痛低呼出来，抬眼看向他，他竟是一脸了然后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