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窗雾阁春迟

康熙六十一年十一月初八。
    畅春园。
    我端坐在皇上面前，努力掩饰内心的一丝惊惶。自打五月底他老人家召见我一次之后，这其间半年，便再也未召见过我。上次见面，他的话言尤在耳，是以这半年以来，我顾不得弘晓尚在襁褓，一直周旋于雍亲王前后。
    打从畅春园回府，胤祥便流露出询问的意思。我知他是为了雍亲王，心底没有一丝杂念，但当时仍是禁不住的想像着假如最后登位的当真是他，后续将会如何？可不容我多想，雍亲王更是直接的找上了我。
    所谓父子连心，皇上在非常时期宣我面圣，他这个城府与谋略都深不可测的儿子，自是不会落于后。
    “你跟老四……”皇上近来龙体不豫，已经在畅春园休养了好一阵子了。
    “皇上。”我打断他，摇了摇头。
    “这一次秘密召你前来，是想问问，你可想清楚了？”皇上面色潮红、双眼黯浊，不过短短半年，竟已衰弱成这样。
    我心头一紧，知道这其中的始末。“回皇上的话，臣媳想得很清楚。”
    “果真不愿意？”他抬了抬手，一旁的晓尘赶紧上前捉紧他的手。
    “臣媳只愿平平凡凡的过此一生，守着府中的幸福，一个女人的幸福，便可。”我咬了咬牙，断然回绝他。
    “你……好、好……咳、咳……”皇上一阵猛咳，晓尘急得直为他抚背顺气。
    我抬起头，目光对上晓尘一飘而过的眼神。我微动眼皮，目光中隐含着一股戾气。
    “皇上，您且顺顺气，奴婢去给您端参汤来。”晓尘扶着皇上靠好，欲抽身离开。
    “……”皇上却蓦的捉紧了晓尘的手，却不发一语。
    我垂下眸光，心有不忍。
    这半年间，我所做的事堪称为惊世骇俗。我告诉雍亲王，皇上的意思欲立胤祯为嗣，偏开了胤祥，直接将矛头挑向了他的亲生弟弟。这事儿胤祥虽也知道，但所有人都认为是皇上的意思。
    我心底泛过一丝苦涩。我何尝不觉得自己卑鄙，使出这样的招数来保全胤祥，转移开雍亲王的视线？一则，雍亲王虽信赖胤祥，但毕竟二人之间有心结，若在这个骨节眼上，让雍亲王得知皇上欲立胤祥为嗣，只怕无论日后谁得正统，我与胤祥也难保平安；再则，如今胤祯被封大将军王统军挥战西北之后，声望扶遥直上，大有赶超雍亲王的势头，原本没有什么政治资本的皇十四子，如今不仅军功显赫，又正当盛年，若要说起能与雍亲王一争高低的对手，也只有他了。
    我不过顺着情势撒了谎，更是激发了雍亲王夺嫡的心思。只有他一马当头冲在前面，我才能避免把胤祥卷入到这场看不见销烟的战争中去。即便他跟着雍亲王身后鞠躬尽瘁，那也不过是贤助的身体。
    我，是自私的，无论为了什么样的理由，我还是玩起了手段，搅和在这场政治风波之中。
    “现在后悔，已经来不及了。”皇上的声音突然变得洪亮起来。
    我吓了一跳，赶忙自沉思中省醒过来，抬头看向皇上时才发现，晓尘不知何时已经出了内室。内室里就只剩下我与皇上二人，梁九功也是守在殿外，推拒一干皇亲贵臣要求面圣皇上的请求。
    “你是个聪明的女子，也难得对自己的丈夫一片真心。你和你的额娘一样，太明白自己想要的是什么？因而不惜舍富贵而选择一条荆棘密布之路。”皇上深深的叹了口气，“不过，朕低估的并不是你和你的额娘……”
    正说着，晓尘端了参汤勿勿而来。我撇开眼不看，心里不由的一阵绞痛。
    “晓尘，你怨朕么？”皇上见她进来，便撇开我看向她道。
    “皇上说的什么话？奴婢得皇上照拂，哪里能怨皇上？”晓尘闻言，放下汤碗跪倒在皇上的榻前，泪如雨下。
    我闪了闪神，不知为何，竟从皇上看晓尘的眼中看出一丝怜悯的味道。
    “历史……从来就是滚滚前行，不因一粒尘一抹埃而有所停顿。这人力所无法左右的巨轮按照它既定的轨迹前行，企图阻挡者，却只得一个下场。”皇上顿了顿，喉间有些痒，一声闷咳破喉而出。
    晓尘赶紧起身，将汤端起，舀了一勺的汤药递送到皇上的唇边：“皇上，先服参汤吧。”
    皇上抬眼看了看她端了端手中的参汤，嘴角轻抿扯出一丝嘲弄，道：“这碗参汤终究是到了朕的手中，却不曾想，竟是由你的手端上。”
    晓尘一震，目光极不置信的瞪向皇上手中的茶碗。我亦大惊，怔在了原地。皇上张了张嘴，似要饮用。
    “不。”晓尘几乎要尖叫着手一抖，“咣噹”一声，一碗参汤被摔碎在地上。我与皇上对上了目光，却意外的看见他的唇边闪过一丝笑意。
    门外传来梁九功的惊呼声，嚷嚷间似乎要进来，皇上瞅了眼门外，喝令了声：“不许进来。”
    门外便恢复了平静。
    “你知道？”皇上敛下目光，平静的看着晓尘。
    “皇上……”晓尘声音一颤，一头叩在了榻板之上。
    “晓尘哪，日子走到如今，也该跟你说个明白了。”皇上伸手抚了抚晓尘的头顶，叹息：“这些年，你为朕做的也够多了，可是你心底就一点疑问也没有？”
    “晓尘本不敢有疑问，可是既然苏妈妈一开始就让我选择相信皇上，我便只知道，相信皇上是没有错的。”晓尘抬眼，却已是泪眼婆娑。
    “朕之一生，跌宕起伏，诛鳌拜、平三藩、历经储君二立二废，后来这些年，又疲于皇子间们的夺嫡之争，算起来，朕的人生也算是完整了。”皇上抬眼看向窗外，目光恍惚起来：“朕也有过心爱的女人……你们，肯定都以为是孝诚仁皇后，或许……曾经吧，那对朕来说或许只是少年时期一起长大的青梅之情。那算不得爱，算不得人世间真正的情爱……唯有她，这些年来，无论多少个女人来来去去，唯有她长留朕的记忆……”
    我看见晓尘神色一黯，心无端的抽痛起来。
    “她为我生儿育女……”皇上神情痴然，仿佛又看到了梦中的她，甚至没有察觉到自己说了个“我”。沉默了一会，又道：“她还是走了，只留下了我们的孩子……可是，我毕竟还是负了她……负了我们的孩子……”
    我沉默着，脑海中闪过胤祥的脸孔。皇上说的是胤祥吧，虽然在外人眼中，自从四十七年一废太子后皇上便冷落了胤祥，但我一直认为，那是皇上用另一种方式在保护胤祥。
    我抿了抿唇，思绪也飘回到那些年，想着皇上到最终居然想立胤祥为嗣，便实实在在的感受到皇上对胤祥的心疼。朝堂中的暗流劲涌，皇子间的明争暗斗，最不希望胤祥卷入这场漩涡的人就是我。当年或许皇上也是这样的意思，所以才借题圈了胤祥，为的不是惩罚他，而是保护他。
    “万岁爷……”梁九功低声在外唤着，似是有事。
    我自思绪中惊醒过来，看向皇上，皇上冲着我点点头，示意晓尘站起身来。
    “梁公公请进。”我微颔首，明白皇上是让我传话。
    梁九功轻轻推门进来，给皇上叩了个安，低声道：“几位皇子都在澹宁宫前等着向皇上问安。”
    皇上掀了掀眼皮，吐出几个字来：“传朕上谕：朕偶冒风寒，本日即已出汗，需静养斋戒。一应奏章，不必启奏。”
    “嗻。”梁九功颔首，俯身退下。
    皇上轻哼了声，问了句：“今儿是初几了？”
    “回皇上的话，初八了。”晓尘扶着皇上坐下，理好他前襟，将暖炉置在了他的手跟前。
    “十一月初八了……六十一年……十一月初八……快了……快了……咳咳……”皇上沉默了起来，喉间的闷咳声愈发的沉重起来。
    晓尘忧心的看着他，却不知说什么好。我却是心知肚明，那本札记上所记载的日子，近在眼前了。
    “苏勒丫头，你过来。”皇上见我神情凄凄，便招手让我去到他床榻前。
    我依言上前，却见皇上令晓尘亦坐在榻前。
    “晓尘，有些事儿朕并没有告诉你。”皇上说完又转向我：“正是你与朕所知道的，你额娘所知道的。”
    我一愣，皇上竟然并没把这些事告诉晓尘？
    “朕因为你的额娘而提前知道了历史，这个朝代，眼下也只有你与朕知道最终的结局。朕曾说要与你赌，曾经想要改变一切，但到联想前尘种种，却惊觉一切根本无力改变。无论朕曾做出如何的努力，历史还是按照既定的轨迹向前行进。苏额涅的话言犹在耳，不，那应该说是孝庄文皇后的原意：既得这天下，必不负这如画之江山。朕于是醒觉了，顿悟了，不得不相信宿命的安排；朕来这世一遭，为的不就是成就这样的伟大功勋事业么？”皇上的神情严肃直来：“‘不负江山如画’，正是为了这掷地有声的六个字，朕才细密的布了这一盘棋，用了这些年的时间，为的就是让那个最后脱颖而出的强者能够足够匹配得上这把龙椅宝座与这如画江山。”
    我惊讶的说不出话来，皇上的意思是……他……
    “如今朕做到了，只差了最后一步。历史真的很奇妙，说不清道不明其中的细微末节。明明，朕的一生就要结束在这最后的几日里，明明朕也能猜估得到如果没有所谓的寿终正寝那么等待朕的将会是什么，明明知道这一切都是朕自己所铺就的局，但到了最后关头，朕却十分想弄明白，如果没有朕的安排，如果没有你额娘给朕的预先所知，那么历史的结局又将会是什么？”皇上嘲讽的一笑，目光由我转向兀自沉默中的晓尘，拉过她的手道：“来，朕把这一切都告诉你，再不说，只怕没机会了。朕还想让你跟老四，有个好的结局。”
    晓尘惊骇的看着皇上，半晌说不出一句话来。
    我亦是惊骇的说不出话来，晓尘与雍亲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