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守候

快乐也好，痛苦也好，没了感知力，留着以后慢慢感悟吧，用李商隐的诗说，便是‘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我以后再告诉你。”
王老师淡淡一笑，“难得我们的大班长有这么高的境界，不过，我猜你的头脑一直清醒着？”
晓飞想了想，说：“从初中开始，已经有了人生选择，村里的同伴都打工挣钱，我却只能走考大学之路。所以用尽一切精力和时间，争取在现有的评价体系中，脱颖而出。我不敢抱怨什么，对于一个农村的孩子，能给人生赢取参与社会竞争的机会，已经很不错了。我们村里的老人常说，‘咱们中国农村穷呀，不是还有朝鲜吗？’借他们的话，我说：与其抱怨高考制度，倒不如拿‘八股文’安慰自己。因此，学习是我的责任，不以兴趣为转移。”
王老师深叹一声，“是啊，晓飞。人活着责任大于一切，有了它，才能看清前面的路，走得更远。”
两人仰望星空，侧耳倾听夏虫低吟，沉浸在静谧的夜中……
第二十九章 冰释记忆（3）
安静的病房里，晓飞听到渐进的脚步声，医生进来了，给他打完针，嘱咐他吃些东西。医生走后，他像啄米的小鸟，咬了几小捏面包。他躺在床上，脑子像升起一团白雾——高三下学期，全市大统考，晓飞得了第二。星期六中午，他正在写考试总结，王老师约他，下午去新湖划船，晓飞欣然答应。
三月中旬，烟柳如烟，微风过处，树梢不时触碰湖面，激起层层涟漪。放眼望去，整个新湖呈圆月形，中间横穿一座石拱桥。碧波荡漾，水里鲫鱼、鲤鱼以及一些叫不上名字的鱼，成群结队，湖两岸游人来往，络绎不绝，有些人在广场上放风筝，大小、样式不一，风筝远远的高过天上的飞鸟；有些人爬到假山上，放声歌唱；还有些老者持竿垂钓，身子偎依栏杆，好像成为桥的一部分：人们纵情徜徉在春的怀抱，这是德州新湖的春天。
晓飞与王老师划起一条小船，从湖边缓缓驶向湖心。她一身素装，淡雅妩媚，心情格外舒畅，夸赞晓飞，寒假留在学校不白努力，统考成绩让她很满意。晓飞说：“也不是为了统考啦，生活可以有假日，学习不能中断；家里总没有学校的学习环境好，能与王老师一家人在一起过年，才是我最值得庆幸的。”
王老师笑了，说：“高考只有一次，要做好充分准备，老师相信你能做得到，倒担心你熬坏身子，要记得腾出一点时间，放松放松。”
晓飞调皮道：“今天，我身体很放松，心里很轻松，快乐得都不想回学校了；王老师你看——”他手指水里的鱼儿道，“我突然发现，我虽不是庄周，却能体验到游鱼的快乐！鱼群在水中游，我们在水上游，王老师你猜猜，有没有一只鱼动了心思，羡慕我们游在空气里？”王老师只顾笑，望着晓飞。晓飞说：“新湖的水连通渤海，我猜湖底有食人鱼。”
王老师收起笑容，问：“假如真有条食人鱼扑过来，你该怎么办呢？”
晓飞道：“我会不假思索，即使思索了也会照样跳进它的嘴巴，让食人鱼嚼着我，给老师逃命的时间。”
王老师转过头，说：“净胡说。”
晓飞道：“说不定我潜能激发，生出一对翅膀，带老师飞上天。”
王老师仰望晴空，白白云朵兀自飘荡，说：“好啊，好啊，我等你变成我的‘救命飞人’。”
晓飞道：“我出去唤水怪来。”两人在湖心划过半个圆弧，晓飞走到船沿，俯身掬起一捧水，说：“湖水真清澈，不知哪位聪明的人用来形容君子之交，恰到好处。”他来到王老师面前，要她向水里吹气，王老师不解，笑着嘘一口气；晓飞高兴地返身，回到船头，将水洒落，说：“苏轼曾把西湖比作西子，如今新湖的水有了西子的灵气，新湖与西湖融为一体，比原来更美了。”
王老师说：“好你个晓飞，把诗都品到老师身上来了——新湖容纳了水，仍给予水灵动，水奉给湖一片清明。晓飞，老师要你知道，你就是我心中唯一的一捧清水，让我看到生活的希望。”王老师深情地望着晓飞，鼓励着他；晓飞似懂非懂，感到身上有种无形的力量，支配着他，走到王老师身旁，将她紧紧搂住。那是他们的第一次拥抱。晓飞迷失在王老师的怀抱里，良久，他才感到心跳声和西子的喘息，不知何时，湖四周响起《心湖》旋律。晓飞抓住王老师的双臂，说：“我的胆量竟比食人鱼还大。”王老师眼睛潮润，微微一笑，问：“那老师是好人，还是坏人？”相视无语，晓飞拉她坐下，静听经久不息的曲子响彻于湖面。他们的心湖也共鸣起来。
两人从新湖出来，路过石拱桥时，旁边有人卖花树，王老师买了一支玉兰，一棵红橡树。晓飞说，帮她一同栽到花园里。王老师住在一个两层楼房的庭院里，离学校一里多路，是移民新加坡的叔父留下的。王老师的父母住在乡下小镇，过年时才来与女儿团聚，这些晓飞早已熟知。路上，王老师问他，知道玉兰的传说吗？晓飞要王老师讲给他听，王老师道：“大约在秦朝时候，大山里住着善良的三姐妹，名字分别是红玉兰，白玉兰，黄玉兰。有一天，她们一起下山游玩，看到曾经热闹非凡的村庄变得死寂沉沉，人们面色浮肿，有气无力。她们找到了一个村人，才打听明白，原来，秦始皇围海造田时杀了海中的龙虾公主，龙王很生气，锁住盐库，人们长期吃不到盐，抵抗力下降，疾病蔓延。三姐妹很同情人们的遭遇，于是打定主意，帮村人把盐讨回来。可是多次讨要都没有结果，她们只好用自酿的花香迷倒看守盐库的虾兵蟹将，趁机凿空盐库，盐融化到大海里，村里人有了盐吃，从此得救。不幸地是，三姐妹因为惹怒龙王，被罚变做花树。后来，村人感恩她们，就叫这些树为‘玉兰花’，她们酿造的花香就是如今玉兰花香味。”
晓飞听得津津有味，他看着怀中含苞待放的玉兰，道：“我为玉兰提一首上联诗，要王老师以红橡树为题，对出下联，好不好？”
王老师笑道：“接受你的挑战，说吧。”
晓飞道：“花开无言，花落无声，香遗人间久久停。”
王老师略作沉思，道：“树荣有意，树枯有情，爱留心中痴痴等。”
晓飞赞叹王老师对得妙，她满目蕴含爱恋，看着他。
两人把树栽好，左边红橡树，右边玉兰树，晓飞站到大厅门口细看，对西子讲：“不对称呀？”王老师笑道：“这个世界不对称的东西要远远多于对称的，有人仗势欺人，就有人纯真善良；有人执着追寻，就有人苦苦守候；地球一半是黑的，另一半就是白的。生活原本多姿多彩，充满酸甜苦辣；我们遇事不能死死钻到一头儿，多看看周围，找寻生活的希望，这才是不对称的内涵。”晓飞点点头，“我们也要像两棵树一样，给生活增添美的色彩。”
在晓飞心里，时光也像是不对称的机器，既想它快速转到高考，实现夙愿，又巴不得它能留下来，让他有足够的时间陪伴王老师。然而，时间不解人情，不会为任何人调整步调。焦灼地迎来高考，平静地走过高考，他的梦想实现。
晓飞清晰地记得，他坐了四百多里的高速来到王老师家，告诉她，他报了师范，王老师也给了他一个惊天霹雳的消息，她准备结婚。她泪流满面，紧紧搂住晓飞：“好好过你的大学，你的人生要自己做主。”
从德州火车站来师大时，王老师最后送别，千叮咛万嘱咐，情景历历在目，他坐在火车上走了，离开了那段激情岁月中依恋的王老师……
第三十章 冰释记忆（4）
泪水从他的眼角流出，沿着早已冲出的“泪沟”，流进乳白色的枕巾上，两腮旁，像有两朵玉兰花绽放。他牙齿紧咬，双手紧抓床褥，好像稍有一点放松，王老师就会从梦中消失。
隐隐地，晓飞感到一块热毛巾，拂过自己的脸庞，睁眼看，是路璐。路璐中午放学回来，跑到餐厅，买了两个盒饭，急匆匆来到校医院，她见晓飞睡着了，脸上湿湿的，以为全是流出的汗水，放下盒饭，轻轻地端了一盆热水进来，打湿毛巾，拧了半干，给晓飞擦脸。晓飞才醒悟，上午模模糊糊地睡着了，做了好长好长一个梦，梦中全是王老师。身上冒的热汗浸湿了头发、衣衫。
路璐见晓飞望着他，指着他的眼睛，如同发现了真理，说：“呀，你把眼睛睡得又大又红。咦，你的眼皮，哈——人家单眼皮的人睡觉多了，就变成双眼皮，你知道你的双眼皮睡成啥样了？”
“不会是千层饼吧？”
路璐胜利似地道：“呀，不是，是单眼皮！”
晓飞笑道：“哦，鲁迅曾在他的文章中说，我家门前有两棵树，一棵是枣树，另一颗是——猜猜是什么？”
路璐动动眼珠，叫道：“槐树喽！”
晓飞道：“另一颗也是枣树。”
路璐不乐意，责怪道：“鲁迅这真是的，写作也凑字数。”
晓飞坐起来，整理衣服，向路璐致谢。路璐道：“咱们是老乡，现在你生病了，当然需要我来照顾你；要论言谢，我也要谢谢你。”
晓飞诧异地看着路璐，“为什么？”
路璐道：“一直以来，我过的都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公主生活，谢谢你生病住院，让我学会了怎样照顾病人。唉——”她转身拿盒饭，“先不说这些，饿了吧？我给你买的咖喱盒饭，尝尝好吃吗？”
晓飞接过盒饭，吃了两口，说道：“好吃，好吃。”
路璐开心地笑了，陪他一起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