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守候

第64章


晓飞估算了一下时间,说:“看看包装,万一过了保质期,吃了坏肚……”已然来不及了,男孩嚼了两口,咽下,脖子突起一道圈,缓缓下移,他拍拍肚子,撅屁股弯腰,作小鸟振翅飞翔状,冲晓飞哈了一口气,说:“可好吃了!没有坏,我一直精心保存在冰箱里,我还有陈藏四个月的果冻,小老师一定要吃。”一股臭虾酱散发的鱼腥味直刺晓飞鼻孔,熏得他头昏脑胀,晓飞气得直拍桌子:“坐好坐好,上课!”
第七十章 久违故乡(1)
开学时,晓飞送路璐到新校区。路璐说:“新校区空旷安静,令人心胸开阔,正是学习的好地方。”晓飞说:“曾几何时,某个女孩儿说它是不毛之地,骂得它体无完肤,一文不值。”路璐真想揪着他的耳朵,说:“是我吗是我吗?”晓飞说:“是你是你还是你。”路璐拗头道:“那也是此一时也,彼一时也。”
晓飞激动而荣幸地进了数学学院。若把师大视为一个地球,那么每个学院好比独立王国,它们仿佛生了眼睛,极力藐视异方。因此,当晓飞身在数学学院,心还滞留在生物学院时,除了得到“非正视”待遇外,竟有人赠送美名“生物学院的叛徒”,虽然它没资格让晓飞在校史上遗臭万年,他遗气一时足够了。晓飞要黄超玉龙追查谣言的始作俑者,黄氏二兄弟摇身变为“黄氏二侦探”,顺藤摸瓜,最后摸到庄子身上。自然地,庄子受到晓飞等人无情的审判。同时,令他困惑的是,数学学院的学生个个如孤立存在的自然数,彼此间隙多,联系少;专业基础知识不足,迫使他新旧知识一壁学,沉浸在数学的王国中。
一周以后,朱父打来电话,劈头盖脸道:“晓飞,快回来!你远房的光棍三伯快死了。”晓飞抖落萦绕脑中的数学符号,拿出他对待别人死亡的平静,说:“怪哉,不是早就死了吗?”朱父说:“没有哇,前几年死的是你光棍四伯——”朱父运用地理学知识启发儿子的记忆“——他们两条光棍的屋子并排着,紧靠村子的南街,现在离我们家很近了。”晓飞记起来,斗胆跟朱父商量说:“眼看就要放‘十一’长假,我过些天再回去。”朱父跳起来,骂道:“你这小子说的是人话吗?活人能等,死人还能等吗?万一你回来,他早已埋了土,还得扒出来给你看?念了这么多年书,白念了!”
母亲跟他争吵道:“他大老远回来趟容易吗?你动不动就发脾气,能把晓飞发回来?”母亲抢过电话,缓言缓语地劝晓飞说:“儿子,你光棍三伯都睡了一天了,饭没吃水没喝,大火估计他挺不过去,都忙活着把外面的人叫回来,你弟弟这两天也准备回来。”晓飞说:“哦,知道了。”
母亲道:“你路上耽搁的时间长,一定要在他咽气前看他一眼,这样,他的亡灵才不会留下来。你三伯吃了一辈子苦,连个媳妇也没娶上,活着时他的几个兄弟对他照顾不周,他心里咋不会有怨气?肯定要报复家人;以前你在家里上学紧,光棍四伯死时没去看他,他不敢找你麻烦,因为有家里人顶着;现在你和晓辉都孤身在外,一旦他的神灵摸了去——”母亲下意识地不敢说下去,害怕言中。
晓飞说:“妈,瞧你说得神乎其神,真够玄的。”母亲说:“神灵的事宁可信有的好,咱村的张老四不就是因为不信神灵,半夜被魔上身,梦游到井里,淹死了。我和你爸活得好好的,你们长年累月不回来都没事儿,但快要死的人,还是要看他一眼的,让他无怨无悔地走。”
晓飞的心里像泼了醋一样酸,很是自责,对母亲道:“我尽快买票,不几日便可到家。”
买车票的路上,他兴奋不已,脚踩大地,身子飘飘欲仙;他才发现,一旦有了回家的理由,恨不得马上变到家里去。一块石子趁机溜进他的鞋子,搭了一次免费旅程,待晓飞发现时,它已变成“红色石头”。他趴在床上细数西子的来信,一共十八封;原先西子说,一个月写一封,后来两人不自觉地越写越快了。西子最后一封信说,她希望有更多时间的照顾儿子,留下来教高一的申请已被学校批准;儿子上边的两颗牙齿已经长出,现在一共四颗牙了,他会调皮地眨眼睛,翻动身子,抓东西,可爱至极,比他爸爸还英俊。晓飞想:生物学上证明,人的多半基因来自母亲,即使西子的丈夫是个“丑八怪”,也会生出像她一样漂亮的孩子。归心如箭,难以入眠,他恨不得立即告诉西子,“我要回家啦,我要见到你啦。”
火车的轮子滚滚转动,驶向故乡的方向。他突然感觉到,他也有剪不断理还乱的恋乡情结,仿佛那个一年前踌躇满志地离开家乡,扬言一辈子也不会回这个穷地方的是另外一个人。当双脚踏上这片久违的厚土,激动之情堪比阿姆斯特朗跑到月球上的那一踏,晓飞在心里呐喊:“我又回来了!”
清晨,他从火车站出来,天空一片阴郁。仰望东方这座城市,它变得那么熟悉,那么可爱,这里承载着他高中的难忘岁月,承载着西子的倩影。晓飞按捺不住欣喜之情,热泪盈眶——他想哭是可以的,但不准高兴,因为他此次回来,是看望一个将死之人。晓飞默默心语:“老师,我回来后就去看你。”
四个小时的高速路,一个多小时的县班车,晓飞像一件邮包,从繁华的都市来到喧嚷的小城市,再到繁忙而凌乱的农村。蓦地发现,村子比自己想象的小多了。时值金秋收获季节,田地的农人们忙着收棉花,砍玉米,摘果李……
晓飞从村子的北边往南走,大街上尘土细而深,踩上去噗噗响;几个看孩子的小媳妇好奇地盯住眼前这个陌生而文气的男孩子,努力地猜测,他是谁家的亲戚?母亲说新般的家在南边,靠近浅湾。在晓飞的印象里,那片广阔的浅湾一角被填平,唯有他家的房子茕茕孑立,宛若被浪头拍击到岸边。待他到了南边,不禁傻住了,那儿有一整排红砖青瓦的房子,模样差不多。他忙给家里打电话,没有人接,猜想他们应该下地干活了。晓飞东张西望,终于发现了一个上了岁数的人,她是村里的接生婆,晓飞称她“九奶奶”。眼看就要下雨,九奶奶正费力地弯腰拾柴禾,一方面准备给地里干活的人做饭,另一方面存储些备用。晓飞估量,虽然她接生了他,一定也不认识自己了,九奶奶年老糊涂,晓飞怕跟她介绍自己,惹得她更加糊涂,干脆问:“九奶奶,你知道晓辉家住在哪里?”
九奶奶放下棉花柴,看看晓飞,说:“孩儿啊,你不是晓辉吗?刚从地里回来,就跟老奶奶开玩笑。唉,天快下雨了,俺要烧火做饭,没时间与你闹了,快回家快回家。”晓飞笑道:“我是晓飞,你还记得不?”九奶奶揉揉眼睛,如同见了死去多年的人,说:“孩子啊,真的是你哟。你妈说你一直在外上大学,咋回来了?我还以为你是你哥哥呢?”九奶奶让晓飞暂时当了弟弟,晓飞毫不在意,因为村里数不清的人弄错他们兄弟俩,有时候父母也出现口误。
九奶奶遥指远方,“瞧见没?那就是你家。”晓飞说看见了,他俯身帮她抱了几捆柴,九奶奶高兴地像吃饱了食散步的老母鸡,直夸晓飞好,许诺给他张罗媳妇。
第七十一章  久违故乡(2)
一座红油漆大门,两旁镶嵌油亮闪光的瓷片花纹,图案像孔雀又像凤凰,抖擞着花哨的尾巴。令晓飞感到震惊的是,大门口居然蹲了两座高大的黑灰色的石狮子,面目狰狞,又可以说威风凛凛,总之怪吓人的。门对过有一片水塘,水塘旁的木桩上拴着家里那头劳苦功高的黄牛,四周百草丰茂,唯独缆绳扫过的圈子寸草不生,它正瞪眼摇尾巴,审视晓飞。
家里那只黑狗远远地冲晓飞汪汪,晓飞上前,它一边叫唤一边后退,还夹住尾巴。晓飞与老黄牛有几年感情,小时候掌管着它的吃食,老黄牛饿着肚子,鼓着眼睛等他放学回来,好去野地吃青草。
黑狗是晓辉从天津带来的,它告别大鱼大肉的生活,来他们家整日吃玉米面子,还添了糠。有时候撞见一只老鼠,与猫争抢去抓,算能开顿荤。高考之后,晓飞一回到家,就给它扑了上来,撕破衣服,多亏母亲及时喝住。那一个月里,晓飞天天与父母去马颊河沿岸的棉田整枝打叉,狗也跟了去,在棉株底下咬住枝棍,好像回味曾经吃骨头的滋味。晓飞怜惜棉花,用藤蔓编了一根草绳,绑得它四脚朝天,狗嗷嗷乱叫。母亲说:“快放开它,牛在河边吃草,它一会儿找过去,还能寻河边的死鱼和蛤蟆吃,省了吃棒子面。”在母亲眼里,巴不得狗跟牛一样,是食草动物。过年时,这一带闹猪瘟,养猪的几户人家把死猪丢在村外的壕沟里,乐坏了村里的狗儿们,它们美美的吃猪肉,不料那是它们生命中最后的盛餐。黑狗闻讯迟了些,匆匆赶过去,只剩了骨头,他吃饱后,还聪明地叼了两个猪头回来,放在门口的石狮子脚下,朱父出门吓了一跳,多年的行医经验,他很担心瘟病会传染给家里怀孕的老黄牛。因此,毫不犹豫地扛起铁锨,把猪头铲到遥远的沟渠里。黑狗看在眼里,循着气息找过去,整个晚上不辞辛劳地把猪头叼了回来,舔净上面的积雪,整齐地摆在大门口。清晨,朱父起来发现它们,气得直跳,抡起铁锹,砸开冰冻的大地,埋葬了两只猪头;黑狗吃完棒子面,对猪头念念不忘,时常去它的葬身之地转两圈,以此缅怀。
黑狗与老黄牛形影不离,牛去哪里——大部分时候是被拴在哪里——狗像它的第二条尾巴,紧跟不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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