追寻与守候

第67章


去年乡里盖了一所敬老院,没人敢住进去,村里人要他搬去。他执意不去,说:‘跟坐监狱似的,我去了家里的地谁种?羊也得饿死。’自从羊被偷后,他更少说话了,那天早上我还看见他在地里拔草,谁知到了晚上,你辣椒嫂子就跑过来,说他不行了。”
光棍三伯今年六十八岁。他大哥生了一大把女儿,生到第七个,脸上才露出胜利的微笑。儿子养得又矬又胖,像个手榴弹;成家后跟老婆一个鼻孔出气,对老爹避而远之。因此,老大养儿没防住老,过早地死掉,草草掩埋,如今坟旁的松树也快参天了。二哥只有一个女儿,招女婿入赘,他早年得了脑血栓,一直瘫软在炕头上。人人都说“久病床前无孝子”,然而,小两口对他照顾得无微不至,现在他还精神地活着;他的四弟打娘胎里出来就是瘸子,打了一辈子光棍,几年前得急病死了。小两口主动承担了父亲应尽的兄长之责,发了丧,村里面对他们一家人评价极高。老大的儿子儿媳妇羡慕得很,私下合计,上次老二家小两口在众人面前露足了脸,三叔的丧事该轮到他们了。辣椒说:“虽然三叔省吃俭用,穿得邋里邋遢,他存了不少钱,这件事肯定能大赚一笔。”他们俩决定风风光光地筹办三叔的丧礼。眼下,最重要的是三叔快些死了,最好也跟他的瘸四弟一样,暴病而亡,这样能省下大笔医药费,辣椒两口子想。
机会终于来了,三叔睡了一天又一天,眼看就要咽气,他们心中乐开了花,忙着通知各门各院,按照风俗,在三叔临死前瞅他一眼。
天黑以后,晓飞摸黑,踩着混了雨水、稠得像一锅糨粥似的黄土路,深一脚浅一脚地去往三伯家。二十世纪末,村子进行电路改造,要求每户上交二百五十元钱才给供电。三伯盘算,别人家都是四五口子,他只一个人,太贵了,划不来。因此,他一直点油灯,墙壁熏得如同墨染的,仿佛夜不曾离开过。进门后,晓飞受一惊吓,厅堂摆了一只红木棺材,上面摆了锅碗瓢勺——先当橱柜使用着——棺材是三伯六十岁那年,亲自在马颊河旁边的枣树林伐了上好木材,雇木匠打造的。三伯寻思,以后过一年少一年,真希望上苍告诉自己哪天会死,好躺在棺材里等着。
晓飞进了里屋,看到同家族的几位伙伴,他们都在外地打工,给家人叫了回来。还有旁姓的几位叔婶,是专管村里白事的,他们聚在一块儿时恰若不祥之兆的“丧鸟”,由辣椒嫂子陪着,在屋里叽里呱啦地说笑,伙伴们见晓飞进来,又惊又喜,问东问西;那些上了年纪的人问:“他是谁呀?”伙伴们七嘴八舌,给他们介绍。他们说:“我们都听说过,晓辉有个兄弟上了大学,原来就是你。不错不错,你爸妈真有福气!”晓飞笑着,跟他们客套几句,他去瞧倒在炕上的光棍三伯。三伯盖了被子,被头上全是油渍,乌黑色的。暗淡而迷离的油灯映照出他黯淡而迷离的脸,消瘦而起了褶皱的皮囊裹着脸上的骨头,白胡子又杂乱又长,双目紧闭,微张嘴唇,沉重的呼吸此起彼伏,被子也节奏地颤动,散发一股霉潮味儿。辣椒起身,对着三伯的耳朵,例行公事道:“三叔啊,大侄子晓飞来看你了,你醒醒,也看看他。”三伯微微耸动眼皮,辣椒惊恐失色,因为每当有人来看望三伯时,她说完这句话,三伯毫无反应,在她眼里,死睡的三伯的命运就是睡死拉倒,可等效为死人了。如今,她看三伯有了反应,颤颤巍巍地叫道:“三叔听见我的话了!”屋里的人一惊,都探过头来想看个仔细,却见三伯昏睡如故,说辣椒看花眼了。
辣椒忐忑不安地坐下来。因为晓飞进屋,众人的话题放在了活人身上。丧礼上管着擂大鼓的“瞎伯伯”说:“如今政策好了,小孩子上学不用交学费,以后个个能考上大学。”一个负责待客的女人尖声尖气地说:“可不是嘛,孩子们就得上学,放他们出去打工,哼,准野了,一年下来挣不了几个钱。有哪一个能像晓辉那样有志气,不仅开老板的车,还娶人家的闺女。”几个伙伴听得闷闷不乐,要晓飞讲大学的事,问他大学是啥样的?是不是像电视上演的那样,男的女的抱在一块儿,爱来爱去?又有人问晓飞的女朋友长得漂亮不漂亮?晓飞笑道:“我至今还是光棍,电视上都是虚构的,真正的大学生活不会像人们吹嘘的那么浪漫,有哭泣,也有忧虑,更多的时候也像你们在外面打工一样,需要一分一秒、争分夺秒地度过。”伙伴闻后,喁喁私语。
第七十五章 酸甜苦辣(2)
晓飞听执笔记账的“斜眼大伯”说;“想当年毛主席离世的时候,全村人哭得稀里哗啦,泪流成河,因为他给咱们老百姓地种;现今种地不纳粮,还发补贴,除了省里又添了一个征水费的名目外,老百姓还是感恩戴德的,胡主席死了,肯定也有人哭的。”一位给死者穿寿衣的“花胡子大爷”念甜思苦道:“说得对。*年前南方大涝,我们这儿三年大旱,河沟那片洼地龟裂,缝隙宽得可以掉进猫去,地里收的粮食还不如下的种子多,上边要的公粮一点也不肯减少,没命地催,交不上就拆房牵牛。咱们村的胡大憨不是那年把去他们家要公粮的领导的车引爆,被判了刑吗?想想那些日子,真的像做噩梦。”晓飞暗叹,那时他与弟弟小,父亲借了长绿毛的玉米,母亲怕儿子吃不下,又到面粉厂费尽口舌,赊了几十斤白面,蒸锅时给他们掺在窝头里,要他们吃——如同牛不乐意喝清水,在水面撒些糠皮,引导着它喝下去。
“瞎伯伯”见辣椒不住地看三伯的脸,叹:“三哥命里该着活受罪,又赶上秋雨时节;四弟走的时候真是捡了一个大便宜,清晨我还看见他打扫完厕所,吃了一大碗饭上地干活,中午就死了。”
“花胡子大爷”喟然长叹:“咱们老百姓啊,只要一天还喘着气,就得在土坷垃里滚爬。唉,人活着人吃地,人死了地吃——”辣椒发出凄惨的惊叫:“三叔!三……”晓飞正眼看去,三伯已端坐起来,双手扶住被褥,眼望大家,双目聚拢迷离而闪烁的光点,嘴唇轻轻地蠕动。这些恭候三伯死亡的人们大骇,以为三伯回光返照,成了罗汉。
辣椒趴上前哭喊:“三叔,你别吓我。我不是贪你的礼钱的,你存的发丧费我一直好好地保存着,一分没动……”三伯抽动脸上的肉皮,说:“水……喝水。”晓飞忙跑到厅堂,从棺材板上摸到茶杯,倒水,给他端来。辣椒一勺一勺地喂他喝。三伯说饿了,他的锅里有馒头,用热水泡了可以吃。晓飞跟嫂子商量,他烧火,嫂子做了碗鸡蛋面汤,还用油炝了葱花,喷喷香,三伯大口大口地吃下,精神逐渐爽朗。他惦记地里的玉米,辣椒说:“三叔,我打发孩子他爸收下了,只是……只是你的院子太狭小,搁在我那儿了。”晓飞在一旁暗笑。
村里的人惊喜之余又有些失望,本想老光棍死了,为他准备丧事,看样子他还能活下去。他们向三伯告别,作鸟兽散。三伯吃完饭,有了气力,对晓飞和其他几个孩子说:“我在鬼门关游荡了几天,人家不要我,我又回来了。你们这些孩子们真好,能看见你们真好!过年时候也没看见这么多人围着我,我就是马上死了,也值得——”晓飞不忍听下去,愧疚道:“三伯,我们说好了,过年回来看你,不信你问问他们?”伙伴们笑着说是。
回到家中,晓飞将三伯醒来的事告诉家人。晓辉沾沾自喜道:“我早就说了嘛,三伯只是偷两天懒,睡睡觉而已,都怪小辣椒,疑神疑鬼的。哼,其实她巴不得三伯马上死了——”朱父骂他:“胡言乱语,‘小辣椒’是你随便说的吗?”晓辉扫兴,不再发表高见,带着黑狗,去另一间屋子给子衿打电话了。
雨下了一夜,第二天依旧洋洋洒洒,连绵不绝。晓辉等不及了,说:“爸妈,天下着雨,地里的活不好干——哥,你在家多呆两天,帮着忙忙,子衿一个人搞得一团糟,我今天就走。”早上,他开车去了镇农资经营社,买了化肥种子,卸在门洞,又丢在厨房几斤鱼肉;中午吃完饭,他把嘴一抹,双腿蹬地,蹦上了车;黑狗向它挥动尾巴,仿佛说:“后会有期。”母亲在车尾巴后叮嘱小儿子:“从小就飞毛腿,冒失鬼,车开得慢点,注意红灯绿灯什么灯。”晓飞要弟弟路上小心,到了后,先往家里打个电话。晓辉说:“知道了!”他一溜烟儿去了北京。
下午,牛吃光了草料,母亲顶了一个斗篷,准备出去放牛,晓飞拦住她,玩笑道:“外面路滑,老牛摔个跟头,兴许腿断胳膊折,小牛犊可就没奶吃了。”他说出去割一筐草,还能让牛多吃就一顿。老黄牛哞哞叫,一面赞同晓飞的话有道理,一面说饿了,要他快些回来。母亲道:“外面下了雨,你去哪里打草?”晓飞嘘口气道:“保密。”他向母亲保证说:“过会儿老牛就会吃到鲜嫩的芦苇草。”
晓飞出门向南,穿过菜畦和果园,来到邻村的中心小学。马颊河一带村子密集,却唯有这一所学校。晓飞记得校园里有一个椭圆形水塘,芦草丛生;小时候他常拎着筐子上学,放学回家时,顺便割些芦草,捎来给牛吃。朱父曾疑问:“草是从哪里割来的?我回来的路上还看到放了学的孩子们撅着屁股,在壕沟里一根根的挖呢。”晓飞吹嘘说:“俺会百变神功,吹一口气,草就飞到筐子里了。”朱父不信,也懒得追问,牛饿不着就好。
校门关着,里面一位头发斑白的老先生见晓飞左手提筐,右手打伞,在门外不住徘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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