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怔怔地向他们看了一眼，似乎还无法接受这样的事实。
    源源不断的烈焰正从我身上透体燃出，我却没有任何感觉，只看着自己完好无损的掌心和那根通体泛红的簪子，在这样的一片极端混乱中，像是身处事外，久久不能言语。
    脑中疼痛还在继续，而我几乎已经忘了我是谁，此刻又身在何处。
    我究竟是为何而生、为何而死……
    脑海中不断浮现出关于一个桀骜男子的画面，面容英武，笑颜俊朗如朝阳，宛然在眼前闪耀，又倏然消失在火光明灭的古战场中……天地震动间，巨兽悲鸣声响起，而我眼里忽然有了泪意。
    是火焰，与此时一模一样的火焰。
    那种失去了所爱的痛，再一次降临，带着漫天的烈焰，席卷了一切。
    我觉得痛不欲生，只看着火焰淹没天地，要让这世间万物都为他陪葬。
    “阿圆……阿圆。”
    我徘徊在这片洪荒混乱中，却猛然听到有人在唤我。
    是谁？谁在唤我？我极为茫然地抬起头来，刚看清了眼前的事物，却被远处一道刀光晃花了眼睛。
    我看到的情景，是我此后一生中，永远无法忘记的噩梦。
    那时……我从回忆中醒过神，转过头来，正看到崔云锦手中的剑刺进了子腾的胸口。
    那一刻过得极其缓慢。
    我甚至能够清楚地看到他手中的羲和削断了崔云锦右手的玉箫，却不知为何没来得及回防——崔云锦左手上的短剑，就这样刺进了他的心口！
    我识得那一对神器。
    雪箫冰剑，是秋箫月的成名神器，剑上淬有龙血之毒——世上无药可解，中毒即死。
    有什么轰然碎裂了。
    我的头开始剧烈地疼痛起来。
    有一个威严的声音开始在我脑中不断回响：“流火千里，荼毒生灵，罪无可恕！现将其打入轮回，若非断绝情爱之想，不复神力！”
    “永生永世，情缘寡绝！”
    我捂住脑袋，眼里的泪水终于滴落。
    是的，我想起来了……我想起来了。
    那些流落于洪荒的往事，那些注定只有爱情幻灭后才能够忆起的记忆。
    我记起我是从何而来……以及我生生世世的宿命。
    然而这一刻，莫说是永生永世情缘断绝，便是天地就此崩坏，也没有什么能比我眼前的情景更令人惊骇欲绝。
    我不敢相信地看着子腾胸口渐渐染开的血色。
    那一瞬，我忽然明白，断绝情爱之念又如何？那不过是我缩回自己世界的懦弱。
    而事实上，我早已将此生所有的情都付与，任华年褪色，风云更改，绝不凋谢。
    “子腾！”我终于反应过来，飞奔过去。
    崔云锦提剑看过来，开始仰天笑了起来。
    我视线触及她，浑身都是一颤。
    是她、是她！
    此生多少困苦，多少磨难，都是拜她所赐！
    我掌心一翻，便有一道烈火正正迎着她的脸击过去！
    “砰！”崔云锦重重摔了出去，浑身立刻燃了起来。
    她根本不施法挣扎，只看了我狞笑道：“哈哈！看到我能够杀了他，你一定很惊讶吧！”
    我不去理她，转过头看着子腾，伸出手去扶住他，指尖都微微颤抖。
    “夏清圆，你觉醒又如何？他与妖王一战后，早已灯尽油枯，此刻又中了龙血之毒，命数已尽，任你是谁也救不回他！我正要你知道，墨川死在我面前时，我又是何等心境！”
    我被她说得心烦意乱，转过头看到她面目狰狞，浑身都包裹在团团烈焰中，只怕是片刻后就要化为飞灰，正准备再送她一程，听到她的话，如遭雷噬。
    竟然会是这样！
    原来他所有的疲惫情状，原来他的薄情寡义，竟不是因为他决意背弃我！
    因为根本没有两全的做法……妖王必灭，所以便只剩下这一条路可走么？
    取出炎烁之光后再让我彻底断绝情爱之念，便可以唤醒我体内女魃之力。
    可是之后……他无论如何都将死去。
    我回想起出发之前他的欲言又止，顿时明白：原来在那时，子腾就已经打算好了一切！
    可是他怎么能做到如此？我这两日的心情有多绝望，想必他内心的痛也有多重。
    他怎么能够这样！
    我转过头，紧紧看着子腾，揪住他染血的衣襟，近乎失控地悲吼：“怎么会是这样！你怎么会……！断绝情爱之念……你这么做，要是我没有觉醒……岂不是、岂不是……到死都不知道真相……”
    “最坏也就是如此了……若是那般，我便立刻随你而去。”
    我含着泪，抬头看他。
    他亦看进我的眼睛，嘴唇动了动，眸里含了许许多多的情绪，似是还有话要说，末了却只咳出一大口血来。
    我已经接近疯狂，只拿手去捂住他的心口，去擦拭他唇角的血迹，张了张嘴，却发现我已经半个字都说不出来。
    “你还是过来了。”子腾凝视着我，忽然淡淡道。
    我看着他的眼睛，发现他眼角竟有微微莹光。
    他声音微弱：“若非断绝情爱，便不能、不能恢复神力……阿圆，你觉醒后，可还恨我？”
    我深吸一口气，哽声道：“恨，我当然恨！”
    “我恨你独自承担所有的事，不愿让我共同分担！恨你让我心如死灰，恨你……就要这样……抛下我一个人！”
    子腾止住我的动作，用尽全力握住了我的手，苍白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笑意。
    他的眼神一如初见时那样清澈，比之当时，少了一份傲绝天下的凛然，又多了无数默然的哀伤。
    他喘了好几口气，方才道：“阿圆……一世轮回之后我必来找你……你……要等我……”
    我死死咬着嘴唇，看着他。
    下一世？
    奈何桥畔，忘川彼岸，他便会忘了我吧？
    何况一世轮回，那会是多少时间？要留我一个人度过这样漫长而孤单的岁月么？
    我含泪摇摇头：“不。我随你去。”
    他笑了笑，艰难道：“阿圆……我要去了……你若是、若是跟来，我这一切努力，便都白费了……”
    “所、所以……你若是敢来，我必不会、不会再见你……”
    “阿圆……你、你定要好好活着。”
    他眸里尽是留恋，我亦痴痴回望他。
    “阿圆……即便、即便我记不起你了……你也要带着、带着属于我们的回忆……来找我……”
    他的声音变得急促：“但，我一定会记得你，一定会……”
    声音越来越轻，直至飘落在尘埃里，被风吹远。
    那时候，我亲眼看到我爱的人眼里最后一抹神采也消失，只留颊边一道刚刚结痂的伤口，不断刺激着我的神经。
    身周还是混乱的校场，我却觉得比炼狱更令人难捱。
    我再也忍不住，埋头在他怀里，痛哭出声！
    与此同时，无尽的烈火从我身体里爆发而出！
    天地间充斥着烈焰，而我已经无法再思考任何事。
    就让这火一直烧下去吧……烧尽我的身体和灵魂，让它将我也带走……
    带到有他的地方去。
    “光铭元年，女魃现世，悲泣不止，琼州烈焰滔天，三日方灭。女魃亦至此无踪。”
    ——《胤书•异术志》
    一年后。
    清越与安紫丞云游四海之后，终于在北地定居。我看望她归来，披了一身风雪，回到蜀中，子腾的身边。
    我将他葬在初见时的山下，那里山水明媚，又十分宁静，想必他定会喜欢。
    我便在山上结庐而居，不时下山去，为山下的人们做点力所能及的小事。
    到家那天，天气甚好，晴空万里，我坐在他墓边，轻轻抚摸着他墓碑上字迹，一时觉得心中悲抑。
    “清越的儿子已经开始学说话了……长得圆滚滚的，越来越像个白面团子。我这次去的时候，他看着我，笑得很是欢畅，我忍不住捏了两把，清越还说我欺负她儿子。”
    我絮絮对子腾把这次出行的见闻一一道来。
    “亦轻和林楚辰也有了一个小女儿，长得水灵灵的，很惹人爱。冷萱总打趣说要她和清越定娃娃亲，亦轻不肯呢。她说清越的孩子一定会像清越欺负她一样欺负她家宝贝。”
    “冷萱的复国大计，虽是一直在有条不紊地进行，但恐怕过不了多久，她也会停止一切复国计划，从此只安安心心生活在北地，她的封地里了。虽说付出了很多，但过了这么些日子，我看她定是看着清越和苏亦轻她们享乐的日子，眼馋得很，掂量了一番，觉得还是与家人在一起比较幸福吧。”
    “对了，我听冷萱说，子逸决定隐退了，景阳即将接任蓬莱掌门，而景轩也将接任流风堂的堂主。”
    “总之，故人们都过得很好。”
    我缓缓叹了口气，将头靠在墓碑上，喃喃：“子腾，是我太心急了么？我知道一个轮回肯定远远不止一年，可是我觉得这一年，真是度日如年，我真是等不及了……你到底什么时候能回来呢？”
    “我们还有那么多的约定，要等着你来一起实现啊。”
    我想到未来，很是伤感：“子腾，你转世之后会是何种模样？你没有留下任何线索，也不会有关于我的记忆，却要让我去找你……可是要我如何找起？”
    “就算我找到了你，要是今生的你，爱上的是别人，那又怎么办？”
    我想了想，又自己点点头道：“若真是那样……我便在一旁看着你就好。”
    “若是你不想再修仙，我也不迫你，便让我在这永恒的生命里，看着你世世轮回，生生都幸福吧。”
    我闭上了眼睛，觉得鼻子有些微酸。
    子腾、子腾……如今我只想，静静坐在你身边，任天上浮云的影子，千年如一日地飘过我们的脸。
    可是，这茫茫六界，你如今又在何处？
    过了一会儿，我缓缓从怀里掏出几张拓片。
    那是子腾死后，我在他身上发现的。
    古老的字迹将女魃的故事娓娓道来。
    传说中，女魃爱上了蚩尤，以焚天之力，助他与黄帝争夺天下。涿鹿一战，蚩尤战败身死，女魃失去挚爱，陷入疯狂，放出十重天火，妄图毁灭人间。后女魃被黄帝制服，众神将其贬入轮回。
    女魃注定生生世世，情缘寡淡，且只有在被所爱背叛的情况下，才会恢复神力。
    所以那封印才会随我之前的动情而渐渐变淡，而在我将自己一切交付给所爱之人之后，封印的痕迹便倏然散去，而作为女魃神器的炎烁之光也显现了出来。
    之后我以为子腾负我，彻底灰心之下，封印便彻底解开，女魃之力觉醒。
    子腾早已知晓一切，定下了那般的计划。
    那时候我们无路可走，妖王和崔云锦等人都拦在眼前，要么我和他共同赴死，这世界也将陷入彻底的混乱，要么便是如今的局面——除了我们阴阳永隔，世界仍然完好，世人都过得安稳。
    我明白他的苦心，却无法抑制自己的痛悔。
    我亲眼看着他离开。这将是我的永生里，无穷无尽的折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