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你一直是骗我的。”我努力装作平静地看着他，颤抖的尾音却已经出卖了我。
    子腾终于看向了我。
    目光如古井无波，不带任何感情，一眼望去只是一片死寂。
    他摇摇头，又点点头：“我此刻没有必要再骗你，之前……一切确都是假的。”
    “最开始，确实是为了报答你的救命之恩。但到了后来，却是因为掌门告诉我六年之前的大战另有隐情，我担心你会对蓬莱不利。”
    “你于我的确有恩，我却不能为了自己一人负了蓬莱。”
    “那后来呢？所有你说的话做的事，都是假的？”我凄声问道。
    他疲惫地点点头，转过头去不再看我：“对，因为你是女魃转世，炎烁之光定然在你身上，我只能从你身上找到线索。”
    果然、果然！
    他这一字一句，和崔云锦说的分毫不差！
    我觉得自己的心跳急促起来，就连吸入的那些空气，都似乎在我的肺部搅动，撕扯似的疼。
    我看着他，握紧了拳头，一字一顿开口道：“上仙，我辈修仙之人，最讲究知恩图报。既然你还记得我当初的救命之恩，你现在可还打算报答？”
    他淡淡瞥我一眼，声音似是亦有些沉痛：“虽是寻来了不老泉，此事仍是我所欠之债。”
    我恍若未闻，手指似乎掐进了手心，渐渐有尖锐的疼升起来。
    他却已经起身站了起来，走到我面前，长袖垂落，羲和剑的热芒便倏地贴面而来。
    我茫然间还未及反应，却见他猛地反手，羲和剑的暗红剑影连连闪过！
    剑光乍停。
    子腾左臂上衣衫尽碎，露出一道羲和剑刚刚留下的巨大的伤口！
    脸颊上也多了一道伤口，正有细细的血不断流下来。
    四处响起一阵低低的呼声。
    子逸已经摇头叹道：“子腾，你……这又是何苦？”
    他恍若未闻，只静静站在我面前，目光暗沉。
    我怔怔看着他脸颊边流下的蜿蜒而下的血迹，犹自不敢相信他竟能做出这样自戕的事来。
    他……这是要彻底和我撇清关系吗？
    我开口时，不过是依然存了些幻象，却不曾想，他竟要以这样决绝的方式与我彻底划清界限！
    他的声音淡漠，却像是最为残忍的的酷刑施加在我身上：“子腾承蒙大恩，但值此仙界百废待兴之际，实不能以命谢恩……碎颜花碎颜，只此聊作报恩。”
    我已经什么都不想听。
    我传开视线，强忍住内心的撕扯，对着崔云锦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解印妖王和杀害子云子霄两位上仙都跟之霆没有什么关系，全是我一人所为。可否……赐他一个机会，再世为人？”
    我转向洛千山，深深叩首：“弟子犯下如此重罪，深知不可挽回，甘愿就此化为荒魂，不入轮回……但还望留下之霆魂魄，不至魂飞魄散。”
    有崔云锦在，我决计无法逃脱，若是能够让之霆不落到这样悲惨的下场……也算幸事。
    洛千山等人开始沉吟起来，就连崔云锦也似乎有些犹疑。
    “不行！”我听到了一个熟悉的声音，带着惊惶和不可置信。
    景轩疯了似地想要冲进重重人群的桎梏，已然红了眼睛，冲我嘶吼道：“你为什么要承认！你明明没有！明明是……！”
    我已经不想再争辩什么，闭上了眼，狠下心来重重道：“景轩！你若是有什么，我就算化作荒魂，也绝不会原谅你！”
    他怒道：“我还要你原谅我来有什么用！”
    他抽出了凝碧剑，就想要冲上来。
    子逸站了起来，喝道：“景轩！莫不知好歹！”
    说完，他便示意身后的景阳上前，几招下来，牢牢将景轩制住，押了下去。
    我始终不曾转过头去，只觉得他的目光萦绕在我身上，带了令人心碎的哀痛，让我的心越发沉重起来。
    “清圆！”终于挣脱了安紫丞，清越按上了腰侧的剑，仰头朗声唤我。
    我低着头，不敢去看她。
    “你若是化作荒魂，今天在场的人，今生今世，倾尽一切，我都不会放过他们！”
    我浑身一颤，正想阻止她继续说下去，却听她道：“苍天有眼，善恶终会有报！”
    她恨声一字字说来，我觉得眼泪只在眼眶里打转，却强撑着不让它落下来。
    好在她这会并没逞一时英雄，贸贸然冲上来。
    要怎么让她知道，我死后不用为我报仇？
    冷萱刚刚得偿所愿，而苏亦轻也找到了自己的幸福，清越也可以在此之后与安紫丞过得和和美美。
    而我，无论归向何处，都是我自己一路选择下来的命运。
    “哼，跳梁小丑，也敢口出狂言！”崔云锦不屑道。
    “来人，押下去！”
    立刻便有人下得台去。我正着急地扭头去看，子腾却忽然开口了。
    “紫丞是我挚友。莫伤了他们。”
    他淡淡地挥挥手，让那些人退开。
    清越的声音消失了。我知道她定是去找冷萱她们去了，终于放下心来。
    明日正午行刑的话，无论如何，她们都赶不回来，即便真到了这里，我相信也有人能够阻止她们报仇的举动。
    接着，子腾似是极为疲惫地撑了脑袋，又转向我道：“你虽有心认罪，但诛师之罪，不可姑息！”
    “明日正午，你与之霆，将会一同受刑！”
    我木然看着他，浑身似乎已经没有半点知觉。
    痛到极致后，便是麻木。
    真是可笑……真是可笑！
    我嘲笑自己。
    我一腔情意至此不渝，谁知到了最后，最可恨的，竟然是他！
    我看向早已伤重而陷入昏迷的之霆，不知该作何表情。
    有一只手忽然伸到我面前，掌心里，静静躺着一根通体泛红的簪子。
    我认识那花纹，顿时咬牙！
    子腾此时的声音亦有一丝波动：“妖王已灭，此簪便与寻常物事无异。你之前毫不知情，到了此刻，也该物归原主了。”
    我咬牙切齿道：“是有封印对么？所以你才会……”
    他本来冰封似的脸上终于有了动容：“是。”
    什么都不必再问了。
    自他从蓬莱归来，后来的一切，都不过是他算计中的吧？
    原来那一夕云雨，都不过是我死亡的序曲而已！
    我自以为赴的是巫山，却原来是十重地狱！
    子腾，子腾……你那时心中究竟怎么想？你是如何做到，拥着我柔声低语，心中却千遍万遍算好了要将我怎么处置？
    我眼中的携手共赴良辰，在你眼中，该是何等可笑！
    我还在怔忪间，已有人上前来将我带了下去。
    那一晚，我一直怔怔出神，我不知道该想什么，也不知道还有些什么可以去想。
    这一场穿越，明日终归是走向了结束。我或许会回到属于我的那个时空，或许会成为真正的荒魂……总之，都不会再跟这个时空里的人和事有任何交集。
    这一场爱恨情仇，全似镜花水月，终必成空。
    只是……我终究还是放不下呵。
    子腾、子腾……我在心里默念了他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我始终不能明白，他难道真的……不曾有片刻心动？
    若是一切都是假的……该叫我如何带着这样的憾恨离开？
    情到深处，便成了结。
    而他，是要将我心上的结生生烧成片片飞灰。
    第二日正午时分，我和之霆便被缚到了两根高柱上。
    各派掌门围着我们坐了一圈，他们脚下，我们周围方圆十丈之外，围满了密密麻麻观看的人。
    这九重狱火，便是要九人同时施法，才能够施放的。
    费了这许多力气来对付我和之霆……我摇了摇头，叹了口气。
    被擒后受了许多折磨，昨日又由于情绪激动昏了过去的之霆总算是在这会儿醒了过来。他转过头看到我，不能出声，但我能感觉到那目光里的种种情绪。
    痛悔的、悲伤的、绝望的……
    若是我们能够早些相认……是不是一切又会变得有些许不同呢？
    我对他淡淡一笑，目光触及崔云锦，在心里暗暗摇了摇头。
    不会……这世间种种，原是早已注定。
    就像夏一晗失去所爱后一生惨淡，就像崔云锦就算得到一切也失去了她最爱的人……就像，我败在子腾手里，此生此世，终于此刻。
    “时辰已到，开始施法！”
    “等等！”我别过头去，喝道。
    我要再问他一次……否则，我怎么甘心？
    崔云锦似笑非笑地看我一眼，似乎对我的开口感到很不解。
    “妖女夏清圆，你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死死盯着子腾。
    今日从我来到这里，他就没有抬起头来看我一眼。
    是连我的死都不屑一顾了么？
    呵呵……我想要仰天长笑，又觉得无尽的疲惫和悲哀。
    到了最后，竟只我愚蠢至斯！
    看我始终不说话，崔云锦打了个手势，九个人齐齐开始施法，火焰腾地在我脚下燃了起来！
    我忽然厉喝道：“子腾！”
    眼见得他身子一顿，终是抬头看向我，眸里却是一片极尽冷漠之色：“事已至此，理当负罪就诛，难道你还有什么话说？”
    我深吸一口气，恨声道：“我最后再问你一句……你对我，当真是从来没有半分情意吗？”
    那一瞬，仿佛是过了一个世纪那样漫长。
    我焦急地等待着他的答案。
    他静静地看着我，甚至连一个字都吝啬回答，只毫不犹豫地，摇了摇头。
    我忍住哽咽，最后一次深深地看着他，觉得有恨意在心里疯狂地生长起来。
    从昨晚起就攥在手心的簪子此刻也深深地□□了我的手心，有黏腻的感觉凝在手心里，又顺着手指，缓缓流下。
    很热，很疼。
    我看不到那火舌是如何舔舐我的双腿和我的衣衫，只觉得疼如骨髓，就算我开始紧紧地咬着牙，也忍不住低声惨呼。
    很快，九重狱火就会让我成为飞灰，随尘埃洒落。
    然后，我的魂魄入不了轮回，便只能在这天地间，永世孤独飘荡。
    在这样撕心裂肺的疼痛里，我的意识渐渐模糊，却终于在心里有了决断。
    子腾……我恨你。
    这一世，只当是我瞎了眼睛。
    今日之后，若是还有机会转生……我必不会再相信爱情！
    可是……我甚至没有那个机会，来纠正自己可笑的错误。
    但，我至少能对自己说：“哪怕是化为荒魂，哪怕你我从此再无相见之机，从这一刻起，我再不爱你！”
    又是一阵疼痛袭来，我再也抵抗不住，只觉马上就要失去意识。
    在那一刹，我所有的念头便只剩下一个：倘若上天再给我一次机会，我再不要品尝这挚爱所叛之痛！
    电光火石间，我这个念头刚落，身上的疼痛就倏然散去！
    “快看！”
    “这是怎么回事！”
    我重又从混混沌沌中清醒过来，定定神后却觉得万分愕然——我身上的捆仙索，不知何时已经有了些松动，我探头看往脚下，又看看周身，发现那萦绕着我全身的九重狱火跳动了几下，竟然渐渐熄灭！
    而我身边的之霆，已经……不见了踪影。
    怎么会这样？九台上的人都面面相觑，而我猛然觉得有一股极强的气息自眉心而起，在我体内顺脉而行，迅速地转过几个周天，翻涌得越发猛烈，似是叫嚣着要冲出我的身体！
    “情势突变，莫让她跑了！”崔云锦反应得最快，站起身来喝道。
    立时便有无数人向我靠近，空中有兵器破空而来。
    与此同时，我痛苦地按住了自己的眉心，觉得额上青筋直跳！
    这是什么？又有什么记忆要破土而出么？
    纷繁的画面在我面前闪过，而我在剧痛中忍不住仰天吼了出来。
    吼出声后，混沌的脑子果然为之一清，而我的面前，竟有大片的紫红色火焰“轰！”地自下窜起！
    我惊讶地看着自己的双手，骇然看到有气势更为凶猛的紫红色火焰猛地从我手心窜起，不受控制地越燃越烈，扩散开去，像是滚烫的岩浆般热气腾腾地席卷了一切，淹没整个地面！
    那火十分邪异，一触及那些已经袭到我面前的兵器，立刻便将其化为飞灰！
    那些奔向我的人群便纷纷惨叫着后退，四处顿时陷入了一片火海。
    “这、这是……”洛千山的声音清晰地传了过来，似乎还带着一丝惊惶。
    立刻有一个女声回答他：“这是十重天火。女魃的力量觉醒了。”
    子青修的是水系，但在这样焰火熊熊的环境中，就连她的冰墙，也几乎不能抵挡烈火之势。
    她愤怒地转向子腾：“你是不是早就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女魃现世，若不能恢复神智，生灵必遭涂炭！子腾，你枉为上仙，竟行此逆天之事！”
    子逸亦道：“子腾，你忘了修仙的根本么？你可知道，我们所有人，都可能会为此送命！”
    崔云锦的声音紧接着响了起来，音调更为尖锐：“女魃觉醒？！若我多年心血毁于一旦……呵，你既然有这份心，要你来偿，似也并无不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