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63 第五十八章 陌上花开离人归


他脸靠得极近,我有些呼吸不畅,横了下心,转开脸道:“是你的前世又如何?我之所以不告诉你,也是为了你好。”
    他呼吸亦有些急促:“你当真从未打算过要告诉我?”
    我毫不犹豫地点点头。
    他猛地伸手揪住我手臂,拧眉道:“为何!”
    我叹口气:“人如果被自己的前世牵绊过多,根本不是什么好事。”
    我抬眼极认真地看着他:“你应该有自己的生活,与你的前世如何,没有关系。”
    他深吸一口气,蓦地苦笑道:“你既然这样想,又为何要介入我的生活?你说被前世牵绊不好,可是我如今已经被牵绊,又该如何是好?”
    我呆呆看着他。
    他……这是在怪我么?难道我果然是做错了,一开始就不该见他么?
    鼻子有些酸酸的。
    我垂下头去:“今后再不会了。六年之期明日便满,我自会离开。之后,我绝不会再过问你的生活。”
    有些委屈。我吸了吸鼻子:“说起来,这些年也算是我一厢情愿要呆在你身边授你法术,耽搁了你不少时光。你若要怨我,我也没法子。只能是对不住了。”
    “你在说些什么?”阿归似是十分头痛,揪住我晃了一晃,末了瞪着我:“你还不明白么?不管我是阿归还是子腾,我都要你留在我身边,哪怕是六年之期已满,你也不能离开!”
    这句话有如石破天惊,我一时言语不能,只愣愣看着他。
    如果阿归真要我留下,我又该何去何从?
    脑子里一团乱糟糟。
    阿归看着我,脸上越发红了,却还要装出一副冷静自持的模样,问我:“……你,可答应?”
    良久,我轻轻推开他,摇头叹了口气:“不,阿归,你只是一时的想法而已。你如今正是情爱懵懂的年纪,并不明白爱究竟是什么样子,而你我相伴日久,也许是会生出些别的想法,但这种感情毕竟算不得爱。”
    “三生石上的影像,既然你已经看过,就当作是我对你交代这些年为何要厚着脸皮守在你身边的原因。但如今看着你仙身已成,我心愿亦了,你我之间原无爱憎,自当就此缘灭。”
    我打量阿归的神色,心中极是不忍。
    其实我又何尝能放下?只是我始终没办法把他当成子腾来看。
    说完我便要离开,却被他拽住手腕。
    “阿圆”,他不放手,深深看进我眼里,“跟我在一起吧。”
    这是他头一次唤我阿圆,我却不能坦然接受这份感情。
    “不。”
    我转过头去不再看他。
    “我爱的是子腾,而他已经再不会归来。”
    这句话一出口,阿归猛地将我拉到怀里,竟俯身来吻我!
    我又惊又怒,一时连自己身负法术都忘了个一干二净,下意识就开始拳打脚踢。
    他牢牢箍住我的手脚,温软的舌一再深入辗转,我呼吸都有些急促,只听他不断喃喃:“阿圆……不要离开。”
    我心中刺痛,觉得天地都似要崩塌。
    怎会走到今日这般田地?
    可要是再不抽身,我怕是也再狠不下心来了。
    “阿归你干什么!”我推开他时,气喘呼呼,抹一把脸上的冰凉,猛然发现自己已经泪流满面。
    他看着我,眼神那样绝望,几乎要扯碎我的心:“阿圆,阿圆……既然我是子腾的转世,那我和他又有什么分别?你为什么不肯接受我?”
    他几乎是在嘶吼。
    我明明是轻身站在那里,却觉得背上如负重物,双腿都在摇晃,几乎快要站不住。
    我拼命将身子稳住,扯出一个自己都觉得虚假的笑容:“当然是有分别的。不说别的,我只问你,当年子腾说要我嫁他时,我是怎么回答的?”
    三生石上有影像又如何?它终究不能还原往事的全部。那些属于我和子腾的记忆,谁也拿不走。
    阿归不语,看着我,眼神沉痛。
    我咽下胸中翻涌的血气,开口道:“你不知道,对不对?”
    “阿归,你们是同一个人,在我眼里,却又不是同一个人。我欠子腾的,永远都还不完,原本不该这般伤你,可我若是一辈子与你相守,我心中负疚只会更重。”
    言罢我都觉得自己太过于残忍,却终是狠下心来离开。
    我转身大步离去,再不看他。
    我没再回昆仑,径直一个人去了琼州。
    既然我在那里觉醒,便在那里结束好了。
    过了这么几十年,琼州地界上仍然是焦土一片,寸草不生。
    我走到琼州郊外,觉得心境也愈发荒凉。四面一片空旷,唯有之霆的坟冢,还孤零零留在那里。
    当年那一场大火烧到后来,我已经失去了意识,是清越她们前来,方才唤醒了我。我醒来后,便在这一片荒野上,为之霆立了坟冢。
    我想他必不愿意回蜀山,我也不愿把他葬在那里。对于他而言,蜀山或者蓬莱,定都是充满了不快回忆的地方。他这一辈子为的都是一个“仇”字,我便将他留在这片仇人死去的地方,也算是安慰。
    前些年,我还时不时来这里看他。
    自我知道之霆是我亲哥哥以后,便明白之前我为何会觉得他看起来与别人不同。原来即使换了灵魂,血缘的亲切感,也还是斩不断的。
    可若是一开始我便知道穿越后唯一的血亲只有他,也许我会劝他放弃报仇。
    到如今我算是见证了仇家尽数消失在这世上的时光,却觉得心中总是空荡荡的。
    我们恨的都走了,我们爱的也都走了。
    我静静在他墓前站了半晌,终于抬起手来,准备散去女魃之力。
    这些年阅遍了古籍,才让我找到这么一个也许可以就此让我摆脱宿命的法子。
    我平举双手,开始默念法诀。
    渐渐地,开始有微光从我体内透出。
    过了有半柱香时间,我便觉得全身一轻。我扯开衣领,看到自己锁骨上的痕迹果然已经消弭无形。
    我明白这一身背负着诅咒的灵力,终于是尽数散去了。
    我如今只剩下我自己修来的少许灵力,也许只有灵仙阶品,但我也不必再修炼。
    甚至连这一世,都没有必要再走完。
    我何其疲惫,这便想要躺到他身边去,沉沉酣睡,再不起来。
    然而在此之前也还是有事要做的。
    我御剑回了一趟昆仑,想要再看一眼清越她们。
    我到昆仑时,清越见了我,万分激动地迎了上来:“阿圆,你可回来了!我有个好消息要告诉你。”
    我对她笑笑:“什么好消息?”
    她终于发现有些不对劲:“阿圆,你怎么了?脸色这样苍白。”
    我摆摆手:“没事,许是吹了些风吧。什么好消息?”
    清越抿抿唇,拉了我道:“其实,自你找到阿归以后,紫丞一直在研究有没有什么药物可以唤起前世的记忆……”
    我听到这里,揪住她的袖子,急切道:“难道你要说,他已经制成这味药了?”
    清越点点头。
    我呆在原地,觉得耳膜都嗡嗡作响,无论怎样都不敢相信。
    然而待我刚刚开始感觉到狂喜时,清越却又皱眉道:“可是……制这一味药,加了许多匪夷所思的药材进去,也不知会不会有不好的影响……最重要的是,紫丞拿药给我的时候,郑重其事地告诉我说……”
    我深吸一口气:“说什么?”
    “要服这药,即使无毒,也要冒个大风险。要找回一段记忆,就得要有失去一段记忆的决心。”
    我愕然地看着她:“你是说……”
    她点点头:“如果不能恢复前世的记忆,就得连这一世的记忆也失去。”
    我觉得心慢慢落回了原处,叹了口气,对她道:“既然这样,这药还是且先收起来吧。”
    我有些感伤:“决不能让阿归吃这个药。”
    清越欲言又止,看了我半晌,没说话。
    我央求她:“你一定要答应我,把这个药藏起来。阿归他该有独立的不同的一生,没有必要为了前世背负那么多。”
    清越的眼眶竟有些红:“阿圆,这么说,你还是放弃了么?你是不是这就要离开?”
    我不料她会说出这一句来,愣在原地。
    过了好一会儿,我笑了笑,道:“你想到哪里去了?我怎么会离开,只是阿归之事不可强求,你得应下我。”
    清越默默点了点头。
    我轻轻走过她身边,道:“我去看看亦轻她们,然后回后山休息。我不会走的,至多……也就是回蜀中去看看子腾而已,别担心。”
    苏亦轻正在房里与冷萱一同坐了闲聊,见我来了,高兴地招呼我坐下。
    我按下心中所有的失落,尽力摆出了自认为最欢快的笑颜来,再与她们尽情谈笑这最后一回。
    多少年了,从我们生活的世界到另一个完全陌生的时空,所剩下的也唯有这一番情意,无论成败起落,始终不曾磨灭。
    然而,我终究是要先走一步了。
    我回到后山住处时,屋里空无一人。
    我在床沿怔怔坐了片刻,忽然想要留下点什么来。
    我拿出一卷丝帛来,寻了一支笔来写字。
    那一瞬,无数的字句从我脑海里闪过,最终落笔时,我却鬼使神差地写下了小椴的《金缕曲》。
    此生颇自许。阅世间,古菊危兰,寥寥可数。也是零落栖迟苦,每想一番酣饮,恸月色、华颜皆素。夜半揭痂谁共语?有前生今世真痛楚。莽年华,惊风雨。
    愁来天地悲无数。倚修眉,雪颔冰颊,神仙眷属。冻雨铜箫折幽指,吟老唐诗宋律。有几句,激越堪拊手。所交所游皆在欤?又可歌可泣长久否?天与地,当袖手。
    那是高一的时候,我初遇老大,在她的笔记本上写下最后两句,自觉豪气盈怀,世上再无难事。
    而如今,那些少年的热血和情怀都已远去,我却始终铭记着这一首词,仿佛每一次吟起,都能找回当时的心怀。
    我们携手走过的那些时光,早已飘零散落,但只要这情还在,就还能够在每一个温暖的日子里追寻。
    穿越之后,我遇到了子腾,先是断情之毒,后又卷入各种风波,从未顺遂过,但心中亦是存了这个信念。
    我相信,此爱之前,天与地,当袖手。
    无论结局如何,我曾那样坚定地相信过,亦是一种幸福。
    我忍住心中的哽咽,将它放下,御剑飞离了昆仑。
    其时正是春光大好,山坡上一片绚烂,我站在子腾墓前,抬手去拔剑时,恍如隔世。
    泪眼朦胧中,我恍惚看到了子腾一袭黑纹红衣,携了羲和站在我面前,眉眼抬起时便有天地睥睨的气势。
    仿若多年前的初见,只一眼便怦然心动。
    而他缓缓走近,执起我的手,轻轻道:“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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