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与地，当袖手

我那一阵恍然过去后，忽然发现一切都不过是我的错觉。
    而此刻最真实的，竟是清越一声比一声响亮的叫声：“阿圆！阿圆！”
    我手里的剑便“哐当”一声落到了地上。
    清越一边叫着，一边就已经跳下剑来，朝我跑过来。
    这还不够，她像是怕我再有所动作，竟抛下了一条捆仙索，将我缚成了圆滚滚的肉粽一枚。
    我立刻倒地，连连滚了好几圈。她到了我身边，忽然伸手将我扶了起来，立在她面前站好。
    我甚为悲愤地看着清越。
    说也奇怪，被她这么一搅和，我忽然有些释然。
    隐隐觉得像是发生了什么……极好的事。
    她因为跑得急，此刻称得上是满面红光，仔细一看，鼻尖上还有细细的汗珠。
    对视良久，我终于憋出一句：“我终于明白……什么叫大势已去。”
    清越扑哧一声便笑了出来，指着我，捂着肚子。
    我哀怨地看着她，听她道：“哎哟……阿圆，怎么我一看你就觉得好笑。”
    我低头瞅瞅身上勒得我生疼的捆仙索，不满道：“我要是看你被捆成这样我也觉得好笑。赶紧给我解开了！”
    “不解！”
    清越站直了身子，手指点到我额头上来，力道还不小，疼得我龇牙咧嘴。
    “你不是说不会离开么？不是说回后山休息么？不是说至多只是来看看子腾么？”
    我被她气势所压，只好垂了头道：“那什么……我这不是正在看他么。”
    “看？你这叫看？”
    她恶狠狠地瞪向我，我看得有些呆滞。
    这……老大这一回怕是真生气了。
    我不由有点瑟缩。
    她像是恨不得把我的脑瓜给捶开似的，接连给了我几个暴栗，揍得我包了一大包眼泪，可怜兮兮地看着她。
    “看还带把剑啊？还把剑抽出来啊？要不是这埋的是子腾，我还以为你要挖坟鞭尸呢？哦，我明白了，你是看墓碑上的字迹不清楚了，所以要给它刻清晰点吧？”
    我艰难地咽了口唾沫，索性闭嘴不再开口。
    好汉不吃眼前亏。
    她见我不回答，气呼呼地又打了我几下，这才罢手。
    接着她捡起了我掉下的剑，颇为得意，表情很是鄙夷，眼里却闪烁着兴奋的光芒：“哈哈，还好你一时发痴，总算是让我给赶上了！”
    我无力地看着她，私心里有点羞愧。
    一失足成千古恨呐……我干嘛发呆？我干嘛走神？
    要是我找准了时机抹脖子，哼，你这会就只能抱着我的尸体哭了，哪有闲情在这里折磨我。
    清越说完，还将我写的那一卷丝帛在我面前晃了晃，然后果断将它收回袖子，斜睨着我。
    “你这字虽然不咋的，但这一番心意我还是勉为其难地收下了……至于你这傻人打算要去地底下陪尸体的举动，我们商量一下，现在正式通知你……”
    “夏、清、圆！”
    “你惹恼我们了！”
    这最后一句竟然是三个女声的重叠，我眼前一黑，觉得大难临头了。
    苏亦轻和冷萱从剑上跳了下来，来到了我跟前。
    苏亦轻素来是最温柔的，此刻也只狠狠瞪了我一眼了事。冷萱就比较直接，上来就在我臂上大力掐了一把。
    清越给她们看那把剑：“看，我现场缴获的。自杀未遂。”
    苏亦轻和冷萱听完看过来。
    “你有种！”
    冷萱道。
    “既然她这么有勇气，不如就让她领教一下……”
    苏亦轻噙着笑看着我，我觉得背上陡然升起一股寒气。
    我跌跌撞撞后退几步，怯怯看着面前三个张牙舞爪的女人，忽然想起一件事，大惊道：“你们三个……难道都要到更年期了吗？”
    仙人不会老去，我还以为没有更年期了呢。
    三人停下脚步，面面相觑了片刻，立刻以更为凶恶的表情朝我扑了过来！
    我含了一泡辛酸泪，正准备英勇就义，却听到半空传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
    “等等！”
    她们三人停下了，我扭头去看，惊愕地看到了安紫丞和一个黑衣男子从剑上跃下。
    陌上花开正好，空气里萦绕着丝丝缕缕的香味。
    安紫丞笑着走向清越，转过头来对我道：“你该如何谢我？成了。”
    成了？什么成了？
    我看向朝我缓缓走近的阿归，呼吸几乎停止。
    这……还是阿归吗？
    还是一样的脸，可是有什么不一样了。
    我看向他的双眸，忽然觉得心跳如擂鼓。
    身外的世界一下子倏然远去了，耳旁声音渐微，眼角万物褪色。
    我此刻只看得见他，看得到他眸里翻滚的情绪。
    “……阿归？”
    我试探着问道。
    他停下了脚步，凝眉看我片刻，忽然扬了扬眉，展颜笑道：“我想，你更愿意唤我子腾。”
    我脑子里“轰”的一声。
    我想我更愿意承认……没有什么能比这更让我震惊的了。
    阿归他……终于不顾一切去试了么？
    此刻我眼前的场景，多少年来我都曾在梦里见到，却从未成为现实。
    而如今，是天意垂怜么？
    我咬住下唇，听清越在一旁道：“阿圆，药是阿归坚持要试的……他昏迷了半日，竟将前世尽数记起了。”
    子腾静静看着我，神情一如往昔，恰如我记忆最深处的萌动。
    他轻笑道：“阿圆，我说过我会记得你……虽然晚了些，但……阿圆，此刻正是盎然春日，你如今可还愿意……将身嫁与呢？”
    子腾……
    时间像是一下子倒流到了那天下午。那时我临风轻唱，而他俯身浅笑，眸里尽是岁月不解的柔情。
    妾拟将身嫁与，不能羞。
    那个我心心念念的人，终于带着轮回的时光降临，轻易便唤起了我所有美好的回忆。
    我一时哽咽，看着他，按捺住心中一阵阵涌起的狂喜，但觉身遭□□一下子更为明丽，阳光也越发耀眼了。
    安紫丞在一旁看着，这时开口道：“这药力极猛，他能够挺过来，殊为不易。你们二人，今后都定当珍惜。”
    苏亦轻道：“如今可算是圆满了。阿圆，以后你家孩子，我要取名字的啊。”
    冷萱道：“阿圆阿圆，我先把娃娃亲跟你定下了啊，嘿嘿，你家子腾长得这般绝色，将来孩子定然也十分不错。我就先预定了，别人可不能跟我抢啊。”
    这两个女人都想到哪儿去了……
    我吸了吸鼻子，看着子腾，哽咽道：“你……怎么这么傻？要是万一醒不过来了，或者彻底失忆，又该怎么办？”
    他笑了笑，答道：“阿圆，即便是转世之后，我依然愿意为你而死，即便真的失去记忆，又算得了什么？”
    “更何况……阿圆，怎会有万一？我既然要来寻你，一切难事，都算不了什么。”
    我终于忍不住哭了出来。
    他急忙上前几步，揽我入怀，温柔地吻我发顶和额头：“不哭了……阿圆，你看，我回来了。”
    我抽噎得更加厉害：“你当我想哭啊？我说你倒是先把捆仙索给我解开啊，我的手都疼死了！”
    两年后，昆仑山。
    子腾与我游遍了四海，带了许多奇珍回来。
    小汐儿和安嘉佑的孩子刚刚降世一年，我们到的时候，正赶上大家给孩子抓周。
    那粉雕玉琢的小娃娃在桌上爬着，在桌上逡巡了一圈，将那一众算盘、宝剑、金银、古籍……全都抛开，晶亮的眼睛滴溜溜转了几圈，竟锁定了桌边的我，伸出了肉乎乎的胳膊，来够我。
    这？我狐疑地打量了一下自己，摸了摸耳朵。
    难道她是想要我耳朵上的坠子？小丫头刚满周岁，眼光却是不错。这坠子是我用北海的晶石炼的，一接触阳光便犹如幻彩琉璃，我一向喜欢得紧。
    我正想要解开来给她，小娃娃却似已经等不及，小手掌已到了我颊边。
    “啪！”那胖乎乎的手掌便印上了我的脸颊，清脆的响声把我们都震住了。
    这……我傻乎乎地站着，不敢置信地看着这小娃娃。
    我被这么被一个孙儿辈的奶娃娃给掌掴了？
    更令人惊讶的是，这小娃娃一掌过来，见我愣愣地，竟“哇哇”地大哭了起来，还伸出手来连连推我。
    我更纳闷了，瞧她这小模样，难道我欺负她了？
    还是安嘉佑看出了些门道，笑道：“圆姨，她怕是觉得你挡住什么了，你让开试试？”
    我甚为委屈地走开两步，转过头一看，差点没吐血而亡。
    小丫头朝子腾张开了手臂，依依呀呀地叫着，小脸儿愣是笑成了一朵花。
    子腾笑着瞥了我一眼，走上前去将她抱了起来，伸手挠了挠她。
    小丫头笑得更为开心了，小手小脚都蹬得欢畅。
    这这这绝对是相貌歧视！
    我凄凄惨惨地靠近清越，感叹道：“这年头，这么小的孩子都知道喜欢美人了。”
    清越拍拍我的肩，宽慰道：“你作为衬托红花风采的绿叶，被歧视啊歧视的就习惯了。”
    冷萱见我们在一旁聊天，猛地凑过来。
    她一直颇为不满意我们这两年的成果，眼睛只在我肚子上扫来扫去：“我说阿圆，你这肚子也太不争气了吧？要不让安神医给你瞧瞧，是不是有啥毛病啊？你看人清越和亦轻都抱孙子了，就你还……”
    我差点气得吐血，梗着脖子道：“你、你才有病呢！哼，我那不是忙着游山玩水么，要不然、要不然……”
    子腾正往我们这边过来，闻言忽然笑出了声，将手里的小丫头递给苏亦轻，一把将我揽过，对冷萱道：“别担心，我和阿圆会努力的。”
    那小丫头离了子腾，顿时便开始大哭起来。
    我听了子腾的话，正觉得脸上有点烫，再看那小娃娃的哭相，顿时有了一种美人在侧还没有好好把握的罪恶感。
    可是话虽这么说，真到了房里，又是另一番光景。
    我如今修仙辛苦，赶路又赶得十分疲惫，回到房里倒头便要睡，子腾却来恼我。
    他炙热的呼吸喷到我脖子上，顿时将已经快要睡着的我吓了个半醒。
    我迷迷糊糊地握住他的手，道：“夫君啊……你到底懂不懂什么叫来日方长啊……我今天累得都快散架了……”
    子腾闷闷应了一声，叹了口气，伸手扯过被子来给我细细盖好。
    他搂着我，似是还有些委屈：“阿圆，你这借口也用得太多了吧。”
    说完，还拿晚间的事情来堵我：“咱俩要是再不……这次是说你有病，要是下次她们说我有病……你让为夫的脸往哪里搁啊？”
    我噎住，顿了半晌，只好许下了视死如归的誓言：“好吧，那……明晚？”
    子腾终于满意，手臂紧了紧，便搂着我慢慢睡着了。
    每每都是我醒得比较早，没事便趴着看他侧脸，想起很久很久以前，我刚刚来到这个世界时，也曾将很多时间花在怔怔对着他出神这件事上。
    那缕缕线条，确都是上天最为得意的手笔。
    我伸手去抚他眉眼，微微喟叹。
    子腾、子腾……原来竟真有这一天，清晨醒来，咫尺便是你曾无数次入梦来的眉眼。而那一切的遗憾和伤感，都溶于窗外轻轻撒进的微金中，渐渐远去。流光无痕，浮云弭迹，我们终能携手一直走下去，纵天裂，情亦绻。
    我想我此一生，已然圆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