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4、
雨下得很大,她没有打伞,身上早就湿透,衣物沉甸甸地挂在身上,像下了一道又一道枷锁。她不敢靠近,只能遥看着一片墓碑中新起的那座,一把把黑色的伞,一个个穿黑衣的人。
一人发现了她,拨开雨雾,大步冲到她的面前。
她茫然地抬起脸,看着那只扬高的手,转眼落下。她动也没动,左脸颊一阵麻痒。
“都是你,要不是你吵着要喝汤,你妈明明不舒服又怎么会下床煮那么费神的东西!”
她的姨妈嘶声竭底地喊叫着:“都是你的错!都是你的错!你根本就不该出生!你根本就不该存在!”
又有人跑过来,连拖带拉地把姨娘带走。
然后,她的世界奇迹般地安静了,连雨声都没有了,只有小表妹环着她的腰,脸蛋埋在她可以挤出水的衣服中,很小声地抽泣。
她仰头望着直线下垂的雨水,喃喃道:“都是我的错啊……”
“表姐,表姐……”
催促的声音加上不停地软语轻唤,她不耐地蹙眉,脸往膝盖中埋地越深,希望干扰自动消失。
“表姐,起来!你怎么睡在这儿?”声音又贴近了些,仿佛附在耳际,甩也甩不去,她认命地掀开一半眼皮,眼前的脸与雨中那个抱着她哭的小脸慢慢重叠在一起。
她又眨了眨眼皮,终于神识回到清明状态,慢慢伸开手脚,和米米相望。
“你一晚上都睡这?”米米勉强压制着嗓子,眼珠不断瞄着她身上那件男式的外套。
她怔怔地环视着这间简单干净的屋子,有点熟悉,视线落到桌上的名牌,才恍然发现这是欧阳葵的办公室。
“我……我不知道……”她惊跳起身,拉平起皱的衣服下摆,“我昨天晚上来找欧阳葵,值班的护士说他下班就去了玄武区的老家一趟,今早就回会来,我想回去也睡不着,就在外头等着。”是她大意了,竟然就这么睡着了。
“师兄回来了啊!”米米指着被她放到一旁的外套说,“就是师兄给你加上的吧!”
她“哦”了声,拿起那件外套抖抖,挂到旁边的衣架上。
“表姐,头回见你追着男人跑,你这是怎么了?当初顾承莲那混蛋也没见你这么上心!”米米快言快语,说完又想咬掉自己的舌头。
她一顿,哑然失笑,低着头看着手里那张捏了一晚上的名片,“昨天小唐联系了个宠物丧葬公司,我做主让他们把尸体活化,做了个小型的公墓。我是来送地址的,欧阳葵以后想看Little了,可以去看看。”
“表姐,”米米无力地叫了声,费力搜索着突然有限起来的表达词汇,“那不是你的错,Little得的不仅仅是细小,还有犬瘟,你很清楚的,那个年龄的幼犬,免疫力本来就不行,就像你让三四岁的小孩得个SARS加上个甲流试试,估计也撑不住的。你尽力了。再说,师兄自己也是见惯了生命来去的人,不会太难过的。”
欧阳葵那次的异状估计鲜为人知,她不应该多嘴的。
“可是,你想想,我要是当时没有走开,断气的时候我还有机会做最恰当的应急措施,也许情况就不会这样了。”
米米张了张嘴,还是作罢。
她这个表姐有时候硬起脾气来,怎么劝也没用。
“那我去给你叫个外卖吧。普外今天来了个大尾,指名要师兄负责,他一时半会也走不开,你边吃边等。”说着疾步走出办公室,在门外就撞到了拿着片子对着光亮边走边看的欧阳葵,猛地横到那人面前。
欧阳葵收步及时,仍是差点撞到她,两眉一拢,神色明显不耐。
米米难得来了勇气,对着他大声吼:“要是你对我表姐不好,我也不帮你!”鼻子里还用力哼了两声,才踩着重重的步子离开。
欧阳葵错愕万分,就像突然有一天发现自己养的虎斑猫其实是只幼虎。随即他又失笑,推开办公室半合着的门。
“你醒了。”他笑着冲她打招呼。她头发微乱,目不转睛盯着自己的憨相令他发笑。
言若晓眨了眨眼睛,这个男人精神奕奕地向她走来,面色正常,唇角挂着浅笑。虽说当日Little停止呼吸时他也极为镇静,但她今日更有种他那日的凌乱是一场异梦的错觉。
“我……是来送这个的。”难以启齿,她直接把那张快被她捏皱的名片放到办公桌上。
他看了一眼,又抬头看她,依然浅笑着,墨黑眼瞳中眸光轻浅流转,“晓晓,谢谢你。我没事了。”
她分不清他是说真还是骗人。
她有时会有种错觉,这人其实是带着张面具的,他真实的想法往往让人琢磨不透。米米也说过其实他是神秘的不是吗?
他也不强求她认同,径自去挂片子。电源一开,白屏大亮,他手腕一动,一张片子就稳稳插了进去。
她突然来了兴趣,也算找到了一个不算沉重的话题。
“欧阳葵,让我试试好吗?”
他半转过头,晃着手里的片子问:“这个?”
“恩。”她点点头,走过去抽出他手里的片子学着他的动作往上插,“我一直负责看片子,挂片子都由护士来,说真的,到现在为止,我还真没挂过。”
“是吗?”他微微让开身,在背后看她试了几次都失败,才靠近了些,握住她的手腕说:“应该这样。”
细腻的感觉突然从皮肤的接触上爆发开来。他的指扣着她的手腕,仿佛抚触着她的脉搏,可以感受到那一下一下跳动得多厉害,他也站得极近,几乎把她包围在他的怀中。
然后,他带着她的手腕一动,“啪”的一声,片子就稳稳插了进去。
“用点劲就可以了。”
“原来也很简单啊!”她干笑着,要脱开身,他却仍握着她的手,似乎又使了力,把她往他的怀里压去。
“其实,我是说真的,我已经没事了。我早就习惯了,有关那人的一切我都留不住。这也不是你的错,是我应受得惩罚罢了。不过,你若坚持要补偿我,那就按你在乌镇的提议,我们都忘了过去,好好过日子吧。”
“晓晓,和我交往如何?”
35、
她吓了一跳,僵站在那里,呼吸都不敢。感觉憋得受不了的时候,他握住她手腕的手松开了,指尖勾住她垂在颊边的发,轻轻勾到耳后。
“傻丫头,呼吸。”他在她耳边低低地笑着提醒她,然后退开身,去整理桌上横七竖八的病例。
她又傻了,呆站在那看着他忙碌。他嘴角还留着笑,眼眸中也潜藏笑意,顾盼之间随眸光丝丝滑动,黑色的衬衫衬着他俊逸的脸庞,额前的短发滑到眼帘处,随动作一摇一晃,明暗间又是生动异常。
她小心翼翼地问他:“其实你是在逗我的吧?“
他手上的动作停顿,头似乎又低下了些,黑色短发纷纷滑下,很快不仅遮住了他的眼,也挡住了他的脸。
她看不到他的神情,他很快又抬起了脸,转向她,微笑有点僵硬,“你说呢?”
她答不上来,“是”或“不是”似乎都不正确。
他也不催她,继续整理好那叠文件,整整齐齐地一点一点摆到橱窗里。
她微微松了口气,靠在桌边上继续看他忙碌。
她其实也是怕,惟恐将他一个小小的玩笑当了真,然后一个人傻傻地陷进去,哪天突然觉悟了,那这次她就得躲到天涯海角无人寻到的角落独自舔伤口。因为每个人都会静静地看着她,突然间个个都成了超脱的仙者,凌驾于尘世众生之上俯视着他们的悲欢离合,怜悯她的痛,同情她的傻。
而她,言若晓,最不需要的就是他们的同情!
还不若就现在这样,暧昧着吧!
可是一阵急促的高跟鞋声打断了这种迷离。
她差点以为自己见到了另一个明美,楚楚可怜的大小姐,水一样的眸子,大波浪的长发,复古宫廷式的立领水袖白衬衫,窄腿九分牛仔裤,一双罗马款高根鞋,又比明美多了几分知性。
而那大小姐冲欧阳葵喊:“葵,我爸又高烧了,你快去看看吧!”眼睛瞧都没瞧她一眼。
欧阳葵脸色一变,翻出病例搭着那大小姐的肩膀就往外走。她还听到他吩咐外头的护士,“打电话叫主任下来。”
同样,也没瞧她一眼。
她提了提嘴角,好象笑了,也不知道自己在笑什么。她注意到那张名片还随意放在桌上,没收起来也没拿什么东西压着,风一吹就可以吹走,就好像是可有可无的存在。
她想了想,还是随手拿了本书,把名片夹进去。就是上次那本书,照片还在,她倒没了兴致看,夹好名片又把书放回原处,拿了包包往外走。
在拐角差点撞到米米,她手上提着一个纸袋,一边走一边往后看,嘴里嘀嘀咕咕地不知道在叨念着什么。
她有些无奈,米米这种大大咧咧的个性,将来要如何成为一位优秀的外科医生。“小姐,走路注意一些。”
米米才回过神,有些诧异她走动的方向竟然是医院大门,“表姐,便当到了。你要回去了?”
“恩。”她点了点头,不忍拂了米米的心意,拿过纸袋向她示意,“我带回诊所去吃。”
米米用力跺了下脚,“你看到了纪祖安了是不是?”
这个名字飞快在她脑中闪过,像是打中了什么,那个已经破开了一条的缺口哗地一下裂地更开了,里面的东西一下就涌了出来。正因为全涌了出来,她反而什么都没抓住,就全部流掉了,于是她的脑中青天白光一片,亮得她有些晃神。还没反应过什么,米米又在那边龇牙咧嘴地骂:“不就是纪氏老总吗?一高热就恨不得要把整普外都叫去会诊才安心,要换了别人,我看他这么积极!”
言若晓揉了揉眉心,头又开始疼了起来。
回了诊所就让小唐去给她热中药。
小唐“哦”了声,又冲她挤眉弄眼的,她皱了皱眉,小唐又努了努嘴示意办公桌那个方向。她顺着往那一看,头更疼了。
原来是来了尊瘟神。
她恍然大悟,难怪她大清早开始就诸事不顺,原来是大本营的风水叫人毁了。
她敲了敲桌面,有些不耐烦,“卓三,你跑这来做什么?”
卓方非上身粉色的衬衫扣了两颗扣子,很热乎地打着手里的PSP,结实的胸膛随他的动作若隐若现,下身套了白色休闲裤的长腿很不客气地翘在桌面上一晃晃。
言若晓对他下了注解:简直就是皮着贵公子外皮的流氓!
“你以为我爱来啊!”卓方非没好奇地横了她一眼,“要不是你又惹了老大乱发疯,把整个顾氏三十层以上都砸得一塌糊涂,搅得我没地方呆,我犯得着杵你这来吗?”
“你老大抽风别赖我头上,我现在和他没关系。”
“好狠。”卓方非撇了撇嘴,“就说对女人不可以认真,给点颜色就开染坊。”
言若晓皮笑肉不笑,丢了一个字,“滚。”拉过电脑整理客户资料。
卓方非与她闹惯了,也没放心上,兀自打了会游戏,又凑过去看她在干什么。
屏幕上一排排密密麻麻的客户资料,按日期排着,他随意瞟了两眼,视线锁定在一个名字上。
“欧阳葵?”
言若晓看了他一眼,“你认识?”
“我认识的欧阳葵,”他回望着她,神色古怪,“挺大尾的一只。朝阳集团知道吧?朝阳有三位公子,但只有大公子欧阳葵是欧阳家嫡亲血脉,是正统的继承者。但这位大公子很低调,从不出席任何公众场合,与家族也不怎么来往,传闻已经失踪八年了。”
“哦,我认识的欧阳葵很小尾的一只。”窗外那棵梧桐已经长得挺高的了,绿油油的叶子在这迅速热起来的日子里给这间小小的诊所盖下了一大片阴影,她忽然笑了,“只是个没什么脾气的普外科医生而已。”
卓方非盯着她的嘴角看了会,然后下巴枕着手背,似笑非笑地望着她,“若若,你是不是喜欢上人家了?”
言若晓一愣,适才还感叹夏初里的一片好阴凉,这会却觉得好冷。她皱着眉,想到刚才他走得这快,连她还在那都忘了,连她的答案都不要了,想到他那个提议果然是个玩笑,她的内心忽然如火山喷发一般。
“不,”她斩钉截铁地回答,“我最讨厌医生了,尤其是普外的医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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