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的月亮

59、
    骨骼标本修理完毕，欧阳葵手指头都没感觉了。
    人体骨骼的硬度，还真不是普通级别。
    欧阳葵甩甩麻掉的手指头，想到那个给他惹了烂摊子的丫头，心头就恼火。
    可谁让他欠她的，虽然这债奢的也不是他心甘情愿的就是了。
    欧阳葵有九百九十九则人生信条，排第一的就是有债必还。欠债还清前，他打不还手，骂不还口。
    东西收拾好的时候，手机响了，班主任问他是不是拿个名单拿到北极去了，他这才想起来自己去教师休息室是为了拿选课名单的，被那丫头一搅和，又黄了。
    于是阴着脸跑回综合楼三楼的教师休息室。
    最后一节课都下课了，办公室里当然没人。欧阳葵灯一开，看到门口那张桌子上放了一个绿色杯盖的乐扣杯，杯身上用记号笔龙飞凤舞地写下了所有者的名字，想装作不知道都不可能。
    欧阳葵后来想想，自己当时也是脑子不清楚，居然鬼使神差地拿起了那只某个祸头子的杯子。
    然后，手机响了。
    欧阳葵以为又是班主任来电话催着要那份名单，顺手把杯子塞进了自己的背包里，然后拿了抽屉里那份名单边往外跑边接电话。
    结果这次打电话过来的是另一个小混蛋。
    欧阳枢在电话那头喳喳呼呼地嚷：“老哥，我饿了，请我吃饭。”
    欧阳葵说：“报地址。”
    欧阳枢爽利地报了地址，欧阳葵挂了电话。
    他很早就了透一个绝对的真理：欠下的，始终都是要还的。
    所以，除非他有意与对方纠缠一辈子，否则即使欠下的只是小小的好意，他也会按自己人生第一信条妥善处理。
    到饭店的时候，欧阳枢已经点好了菜，不过没有动筷，坐在那里腰杆挺得笔直。
    欧阳葵难得笑了笑，“不是饿了？怎么不先吃？”
    欧阳枢撇撇嘴，“一个人吃饭有什么意思？”眉宇间都是不赞同的傲气。
    欧阳家有张又长又宽的饭桌，不过坐在上头吃饭的人数从来不超过两个。
    欧阳葵出来念大学后，欧阳枢索性就在自己房间里吃了。
    欧阳葵相当纵容这个弟弟，他要什么他基本都会给，除了他要天上的太阳——太阳就一颗，拿下来大家都不用活了，包括欧阳枢自己，所以当初欧阳枢就心血来潮说了一句“爸爸坐在主席台上好神气，我将来也坐上那里”，他就毫不犹豫地转系去了医学院。
    欧阳葵坐在那里，就看欧阳枢在那里吃。
    这家饭店也不是什么高级饭店，说透了也就一个装修得比较体面的小餐馆而已，欧阳家哪个厨子的手艺不比这家好，可那孩子吃得却像在吃满汉全席那样满足。
    这孩子要的不过就是能有个人陪着他。
    可又有谁，能够陪在他身边？
    结帐的时候，欧阳葵拉开背包拉链就看到一个杯子杵在那儿碍事。他把它拿出来，才能摸到里面的钱包。
    欧阳枢一眼就看到上头那个人为的大LOGO，兴致勃勃地问：“这是哪位大师的手笔？言若晓？谁啊？”
    “还给我。”欧阳葵语气一凛，快手夺过杯子，塞回背包里。
    欧阳枢眼见不妙，连忙道：“我不问了。您继续。”
    60、
    言若晓泡茶的时候才发现自己少了个杯子，找来找去连个影子都没有。
    单雅说：“估计叫你落教师休息室了。”
    言若晓望着天花板想了下，自己是去休息室打水的，然后撞到欧阳葵，烫到欧阳葵，赖着欧阳葵去上药，再然后，杯子没了。
    说起来那只杯子也没什么纪念意义，就是用起来比较顺手，但是言若晓是木鱼脑袋加驴脾气，东西用久了反而不想换。
    于是立刻下床踩了拖鞋要出去找。
    单雅提醒她，“看看几点了，关门了！”
    言若晓亮了手机一看，十点四十分，确实早关门了，只能等明天上课前去拿。
    结果一整个晚上都没睡踏实，总是梦到在美国的那段日子，她把杯子忘在桌上，明天去拿，杯盖一开，里面全是啤酒色的膻臭气味的液体。
    然后，她就醒了，一头的冷汗，好半天才反应过来，她已经回到了太平洋的这一边。
    七点的时候，她去休息室找她的杯子，走到宿舍楼下时，宿管阿姨打着哈欠叫住她，指了指歪在旁边长椅上的女孩子说：“319的，有人找你，大清早就在外头等着了。这么年轻的女孩子，胆子怎么这么大，晚上都不回家，就在外头乱跑，社会多乱哦……”
    言若晓头疼。
    这阿姨记人只记脸不记名，喊就喊房号，言若晓总有一种错觉，自己就一服刑进行时的牢犯。
    不知谁说过，大学就是关住一群流氓的监狱。
    言若晓推了推那个睡着的人，对方迷蒙着眼看过来的一瞬，言若晓觉得自己头更疼了，“言明美，你怎么跑到这里来的？”
    她的妹妹冲她无辜地眨了眨黑白分明的眼睛，“坐火车过来的。”一如她每次装傻充愣时的表情。
    言明美就是这样让所有人都以为她很傻很天真，只有言若晓觉得这人其实很黄很暴力，她通常只要一句话就能让人生不如死。
    比如，她，言若晓。
    言若晓又问：“吃过早饭没？”
    明美摇了摇头，很可爱地说：“我要吃肯德基的早餐。”
    言若晓比出两个手指，“我这里只有基德肯，要么你吃，要么我送你回家。”
    半个小时后，她们坐在门口的早餐店里，明美一边皱着眉头啃着菜包子一边抱怨这包子皮太厚，菜太少。
    言若晓喝了两口粥，又问：“你怎么跑这里来了？”
    “你回去跟我爸妈说你觉得我应该去美国。”
    言若晓抱着手臂望着她。
    这个要求，可以说比跟她要一百万还为难她。
    “明美，你知道我不可能答应你这个要求。美国，不是你想象的那么美好……”
    她忽然开口道：“言若晓，其实我挺羡慕你的。”
    “恩？”
    “你有足够的自由，你活得那么开心，你的身边有米米，还有很多虽然总是来来去去，但总是很爱你的人。而我的身边，什么人都没有。”
    言若晓什么话都没有说，她看着她，突然发现自己其实也并没有自己想象地那么了解这个妹妹。
    “言若晓，有时候我就会想，凭什么你得到那么多，而我却什么都没有！”
    “所以，你想去美国？”她平静地看着她，“那么，你想变成我吗？”
    “想！”她回答地毫不犹豫。
    言若晓淡淡一笑，很平静地说道：“可是，言明美，你永远不可能变成我，我也不可能变成你。”
    娇滴滴的小姑娘，死死咬着下唇，然后抓过自己的行李，埋头冲出了早餐店。
    言若晓很喜欢这家早餐店，老板是个上了岁数却童心未泯的老爷爷，他喜欢在世界各地流浪，然后带回各种精致的小玩意，挂在门上，放在桌上，风一吹过，屋里就会徘徊起叮叮咚咚的响声。
    她的心，也随着这阵没有规律的乐声复杂起来。
    她和明美，甚至还有许多像她们这样的人，羡慕着彼此的生活，却不知道背后的艰难。
    她突然觉得失去了所有的力气，稍坐了片刻，才去结了帐。
    出店门的时候发现，外面下雨了。
    雨，淅淅沥沥地下着，说大不大，说小也能把人的衣服淋湿。
    言若晓的包里常年有把伞，这是上小学开始就累下来的习惯，因为她知道，哪怕下暴雨，也不会有人给她送伞。
    离店门口不远的树下还站着一个男人和一只狗。
    树叶够大，长得也够密，挡去了大半的雨，可是还是有些雨水顺着叶子滴了下来，落到那人的肩上，有时也砸到小家伙的脑袋上，小家伙就抬了爪子去蹭脑袋，然后可怜巴巴地瞅向身边的男人。
    言若晓走了过去，举高了伞，分了一半空间给他。
    男人耳朵里塞着耳麦，好一会儿才察觉到，转过了脸，看到了她。
    61、
    欧阳葵看了她一眼，温婉地拒绝：“没关系，雨不大。”
    言若晓只要跟这人处一块，礼貌素质就成了空气，怎么能把这人炸毛怎么乐，“我也没关系，反正又不是给你打的，给茂茂打的。”
    茂茂这种哈士奇，智商倒数，这个时候倒机灵起来，听到自己的名字就屁颠屁颠往言若晓那里蹭，挤到两个人中间一坐，有模有样的。
    欧阳葵太阳穴附近的静脉血管一个抽搐，脸上倒没什么表情。
    于是，两人就站在树下，撑着伞，中间蹲坐着一只哈士奇。
    欧阳葵本来就不爱说话，现在耳朵里还塞着耳麦，言若晓连话都插不上，索性也闭嘴，省得自讨没趣。
    言若晓闭着眼睛站在那里。
    果然五感之中只要有一处无法发挥效用，剩下的感官就特别灵敏。她能清楚地听到雨点敲打在伞面上的声音，叮叮咚咚，有点闷闷的，像有什么在布料上跳动，还能听到汽车卜卜喷着尾气开过的声音，还有……她好象还能够闻到一阵很浓郁的花香。
    言若晓睁开眼抬头一看，发现在桂花树的绿叶的遮掩下，它那细碎的花竟然开了。
    原来，不知不觉中，秋天已经到了。
    那么，冬天还会远吗？
    言若晓不喜欢冬天。
    北美洲的冬天像格林童话那样美丽。
    暴风雪会在一夜之间堆砌出雪白的世界，清晨睁开眼的时候，屋顶大道全是白皑皑的雪，蓬松又柔软，像刚出炉的蛋糕，又像被小孩子恶意挤出的奶油。
    可这一切其实都是黑心皇后的毒苹果，隐藏在美丽表象下的是无法摆脱的梦魇。
    言若晓看着那开花的枝桠出了神，没有察觉到旁边的人叫了她许多次，直到他不耐烦地推了她一下才呆呆地反应过来。
    欧阳葵皱着眉头问她：“喜欢？”
    “喜欢什么啊？”
    欧阳葵指了指那枝桂花，“你看了很久了。”
    “还好。”她没什么特别喜欢的。
    他看了她一眼，然后走出伞的范围，仰着头绕着桂花树走了一圈，终于找到比较低矮的枝桠，伸手折下了一枝。
    动静不小，一直积聚在桂花树叶上的雨珠纷纷落下，砸到言若晓的伞面上噼噼啪啪地响，也湿了他一身。
    他拿着那枝开了桂花的枝桠走回树下，抓起言若晓的手塞到她手心里。
    “给我的？”言若晓奇怪地看着那人抽了纸巾出来擦额头上的水珠，“干吗送我花？”
    “谁送你花了？”
    她冲他比比手里的树枝。
    他面色一凛，“那不是我送的，是你想要又摘不到，我才帮你摘的。”
    “可是，欧阳葵，我从来没什么想要的东西。”
    “为什么？”他停下擦水的动作，奇怪地看想她。
    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欲望，可以实现的叫希望，不会实现的叫奢望，却不会没有。
    “因为，”她把花还给他，“只要是我想要的，都永远不会属于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