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民国八年，上海。
    “二十一条”、“巴黎和会”、“五四运动”……这年月，剪了辫子开了民国，“皇帝位”再没哪个是坐得长的。大总统从袁大头轮到徐世昌，走马灯似地换，老百姓也知道火轮车比轿子快了，欧阳锋却始终教育欧阳克——
    “咱们世代受恩大清朝安佳氏，虽则她现在做了你姨娘，可是主仆有别，包衣就是包衣，命中注定是一辈子的奴才。”
    欧阳克总是恹恹听着，从不逆他爹的意思。他知道欧阳锋做了大半辈子洗耳恭听的角色，他是他老子，自己反过来被他耳提面命一番也是该的。
    可现在出了西溏，再不是身处在那个枕着河的深空巷子。打从一年前进到这复旦公学，欧阳克觉着眼界连着心胸一并开阔了，同学们的说法是，呼吸到了民主自由的新空气。
    “欧阳同学，现在天津、上海、南京、杭州的学校都罢课了，还有许多工厂停工，全中国四万万同胞都团结起来声援北平的爱国学生和蔡先生。”欧阳克文学系的同窗尹志平是个满腔热血的爱国青年：“我打算加入上海学生联合会，反正停课了，要不你和我一起去？”
    欧阳克摇摇头，洗成青灰色的中山装被他穿得朝气笔挺，扬了扬手里那本《老残游记》：“你知道我的，‘勿谈国事’，我该去图书馆了。”
    尹志平耸耸肩作了个难以理解的怪模样，故作老成地拍了拍这位学弟的肩膀：“你啊，总跟不上时局。”
    “嘟嘟！嘟——”
    一辆黑色汽车缓缓驶在林荫道上，刺耳的喇叭声打破了菁菁校园的宁静。
    “那是谁？”欧阳克翻开书面扉页，问得漫不经心。
    “实业银行的二公子郭靖，老孔家的表亲，看这车就知道。美利坚空运过来的两辆，除了山西孔家，就这一辆了。”
    欧阳克远远打量过去，车前始终有错落的人影穿行，透明的车窗玻璃折到这一季烈起来的炽热光束，有一丝万籁俱寂的恍惚。
    “老柯，绕道走吧。”郭靖拍了拍驾驶位，摇上了玻璃。
    “准是来找校长的。”尹志平抱臂发表看法：“李校长才递了辞呈他就来了，说不定是来做说客的。他们郭家旗下好几家纱厂的工人也罢工了，李校长在上海很有威望，他这样公开支持停工罢课，他们这些资本家还不知要损失多少。亏他还是校长的门生，满身铜臭……”
    “怎么他也是复旦的学生吗？”
    突然被截了话，尹志平愣了愣，点头道：“是啊，不过没毕业就出国了。这种世家子弟，哪有本份求学的……”
    那辆车打了个弯，仿佛早已不耐这缓慢躁动的人流似的，“倏”一下驶出去，消失在欧阳克的视线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