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碧叶青干气势昂扬，复旦小礼堂前这片婆娑桐荫葱郁得有些骇人，衬得礼堂后的图书馆掩在尽处，荫蔽得近乎看不见了。
    欧阳克喜欢阳光透过格子窗徜徉进来的感觉，安静而独立，仿佛真空掉阶级与尘嚣，他贪图这里，就像儿时在贝勒府每逢节庆他都会主动去打扫香缭清寂的佛堂一样。
    “……吴大帅公开支持学生运动，声称谁若镇压便是他的敌人。如果大帅的洛阳军官学校再招生，我一定投笔从戎。现今直系军阀中，只吴佩孚大帅一人令人衷心钦佩。”
    “我也看过胡适先生的文章，文中盛赞吴大帅有军事天才，他的确是值得追随的人物。”
    这样的实事论政在公学中已是寻常，欧阳克有些漠然，然而很快就想到爹时常教导的——“包衣就是包衣，生就是一辈子的奴才”，忽就起了冲动，装作漫不经心道：“军阀就是军阀，盘剥奴役是终不能免的。”
    饶是“开明”，有些话题毕竟是敏感禁忌的。
    欧阳克在临近目光迫人的注视下，佯装镇定地挪步出去，移步到另一头更僻静的书架下。
    《新青年》！里面有周树人的《狂人日记》！
    欧阳克欣喜地伸手去取，却发觉有另一股力量在对面书架和自己较劲，他攥紧书脊，鼻子凑到书架沿上：“谁？”
    对方明显比他高出少许，欧阳克一眼望去，先一眼撞见他那个可恶上扬的嘴角，然后是那英挺饱满的额头，竟也学他磕在架子上，做了个噤声的手势，提醒起自己来：“这位同学，你这样会打扰到其他人的。”
    隔在对面的这个人，竟是一身军装！
    对方貌似随意地捏在那本《新青年》侧页上，欧阳克怕弄损了书，偏又不甘心，彼此相持着，一个慵懒无羁一个剑眉横挑。
    “康少爷，我们家少爷在外面等你。”老者身着体面的唐装，腰杆直直的，看也不看欧阳克一眼，礼貌地跟对面人讲。
    那人应了一声，听语气心情像是很好。
    突然他手一松，提起地上的行李箱，腋下夹着士官帽堂而皇之地走在图书馆通道上，高筒皮靴“踏踏”直响。
    “喂！你这个人……”
    那人回头，年轻而干练的两道目光对准欧阳克逡巡了个遍，像是突然想到什么似的，低头吩咐刚才的老者一阵，英姿飒飒地走了。
    “同学，侬何能介大嗓门吵吵嚷嚷的呀，阿拉可是要罚你整理书籍的哇。”不一会儿，图书馆的女教员捏着宽边眼镜赶过来，对着欧阳克好一阵噼里啪啦。
    “尊是的，校董公子也是敢得罪的哇……”
    午后的图书馆，埋在一堆陈旧书刊里掸灰的欧阳克，心情比脸色更差。
    “康！”郭靖站在图书馆外廊对完颜康招手。
    刚才的“校董公子”兴冲冲过来搂了搂老友的肩膀，哈哈一笑：“郭靖，不是写信跟你说叫我‘仲康’吗？这可是吴大帅为我取的字。”
    老柯接过完颜康的行李放进车厢，招呼二位少爷上车。
    “怎么一下火车不回家就来学校，你难道不知道你这一身有多招摇吗？”郭靖摸摸完颜康的肩章，故意指指车窗外的女学生。
    完颜康一笑，却比先前淡定了几分：“李校长真不愧是当代的‘人伦师表’，他这次带领上海文化界人士支持学生运动，怎么连孙先生也是支持的吗？”
    郭靖笑而不答，轻巧地错开话题：“你这次回来预定呆多久？”
    “谁知道呢？”完颜康松开四肢躺在靠背上：“得看我那几位姨娘能消停几天，你知道我就是怕了家里那帮女人才逃到洛阳去的。”
    或许因着旅途困顿，完颜康这会儿就阖上眼帘真似睡了。郭靖再不多话，不经意瞥见一枚金属徽章从他的军装口袋里滑落出来——
    “上海复旦公学”，竟是这学校的校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