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偌大的上海城里已经剩不下几间这样的宅子。
    繁复欧系的铁栅门徐徐敞开，一溜白色的围墙上，绿色的藤蔓疯燎燎得长，包着这宅子。
    汽车一路入得里去，是一眼望不尽的庭院深深。随其曲折，粉垣修舍雕甍绣槛、锦鲤活水梨花芭蕉，一山一水，一花一木，倒真是恍入宁国府、错梦颐和园的隽古气韵。
    完颜康扶上车窗，朝那处荫蔽的山坳树杪张望：“今天是初九？”
    郭靖顺势望过去，果见几个丁仆稍备了宝牒在北拐角墙下焚拜，艾蒿叶薰屋似地往那甬廊四周挥动。
    完颜康轻嗤一声，整个人缩回后座，像是见到了什么不干净的东西。
    “嗯。”郭靖不便多问，也坐回来岔开话题：“你这次回来可有通知伯父伯母？”
    看这宅子如寻常般整洁清雅，仆人们三两穿梭不疾不徐，哪里有接风洗尘的喜悦与忙碌？
    郭靖为自己点上一只烟，把烟盒递给完颜康，等他回答。
    “我是军人。”对方开口，随即下意识地去摸裤子口袋，轻“咦”了一声。
    郭靖勾唇一笑，无所谓地掐灭了烟头：“我就是戒不掉这个，一辈子做不了军人。”
    “找什么呢？”
    汽车驶进中庭，好一派高屋建瓴格局开阔。
    “没什么。”完颜康收起失望，昂头将两只手□□裤袋里，像是在忍耐车厢里余久缭缠的烟草味。
    “郭少爷？少爷！”小跑过来开车门的佣人瞪大眼睛，措手不及地指着戎装笔挺的完颜康喊道：“少爷回来了！少爷回来了！”
    近处在忙的几个丫鬟家丁连忙奔来提完颜康的行李箱，郭靖立在圈外习惯性地点上一支烟，吐出一个优哉游哉的烟圈。
    “康，你家佣人见了你跟见鬼似的，看来你真是离家太久了。”
    完颜康面色不耐，二话不说从枪套里拔出□□，朝天“砰”的放了一枪。
    “啊——”
    小丫鬟们捂起耳朵退到一边，个个噤若寒蝉。
    “呵呵，”郭靖的笑声又不合时宜地传来：“康，向良民开枪也是军官学校的课程么？”
    利索地扣好枪套，肇事者略带不屑：“与其浪费口舌不如速战速决。郭靖你去法兰西学艺术浸淫久了，自然不懂这些。”
    一根烟燃了大半，郭靖仍是笑而不答。老柯也不知在何时下了车，面无表情地站在郭靖身后。
    “是谁？是谁在我这里放枪？！”
    怒气冲冲地，完颜洪烈踏着池塘上的曲径廊桥直奔过来。
    “完颜伯父。”郭靖轻松朝那边打了个手势，饶有趣味地回看完颜康。
    “是谁！”
    下人们纷纷辟出道来退到一边，无人不是避之则吉。
    “是哪个不带眼的在家里放炮仗，看把老爷吓的……”风韵犹存的贵妇扭腰摆臀地追在完颜洪烈后头，一边走一边用帕子拭额头：“咦？是大少爷！”
    “是我，爸爸。”
    完颜康转身，把军帽郑重地戴起来，镇定自若地盯着他的父亲。
    “回来也不知会一声。管家，赶紧吩咐下人去把大少爷的房间收拾一下，行李提进去……”完颜洪烈怀里抱的那只波斯猫眯缝着眼挪了挪肉乎乎的脑袋，懒洋洋地继续打盹去了。
    “不用了，此次回来是为公务，不会滞留很久。”
    仆人伸向行李箱的手刚缓一缓，就被一旁的贵妇横眼瞪过去：“还愣着做什么？没听见老爷说什么吗？”
    拍了拍那只肥猫的脑袋，完颜洪烈略微蹙眉：“向你母亲请安了吗？她很惦记你。”
    “自然会去的。”不咸不淡的回答。
    “这不是郭家二少爷吗？”贵妇的声调亲热且夸张：“好久不来了。可惜我们家大小姐不在家，要不你来了她肯定高兴。”
    “二太太。”锃亮的皮鞋碾在烟蒂上，郭靖笑容善意却也不多语。
    “嗯哼……”完颜洪烈似乎对他这位喳喳呼呼的太太有所不满，低声发出了警告的鼻音：“不论留多久总归要住在家里，难道要外人说我完颜洪烈往外头赶儿子吗？”
    “难道不是？”
    一句话堵下来，气氛一时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喵！”
    完颜洪烈的宝贝猫突然被主人弃之如履，尖利地刨着肉爪子，瞳仁都绿了。
    “若华，别管他！”
    二太太梅若华不得不将刚刚抱起的猫咪扔在地上，瞄一眼这彼此都有弦外之音的父子俩，掏出手帕掩口一笑便要打圆场。
    “康儿！”是大太太包惜弱的声音。
    一身扎染唐衣的大太太虽已年过不惑，可这通身的气派却使本已不俗的梅若华被她一衬，立时就被比了下去，那是无关容貌的天生的淑媛气度。
    论年岁她比完颜洪烈还大得半岁。当年她们包家在上海便是大大有名，与资本雄厚的孔氏一族更是世交，以至完颜洪烈以一穷二白之身与包小姐结亲时，还遭了不少白眼与揶揄。
    不过自从包家二老过世后，完颜洪烈便一手担起了包家的家业生意，雷厉风行的，倒把个包家治理得更胜从前。至此这“完颜”一姓，才算真正在这大宅子里深了根迹。
    “少爷可回来了，太太您对菩萨告的愿总算成了真。”
    跟在后头说话的是包惜弱的老仆人欢姐。过去就是她的近身丫头，梳起来不嫁，忠心伺奉了她家小姐几十载光阴。
    “康儿……”包惜弱扶着儿子的肩，喜得泪眼莹莹。
    “母亲！”完颜康滚了滚喉咙，嘻笑着用食指去拂包惜弱的泪睫：“儿子回来了母亲不高兴，我这就走便是。”
    “你这孩子！”嗔怪着破涕为笑，转头吩咐道：“别都围着少爷了，该干什么干什么去。”
    “先好好休息休息，晚上我让厨房做你最爱吃的香酥鲫鱼。 ”牵着儿子的手一路往回走，从始至终都没再看完颜洪烈他们一眼。
    “老爷，大太太也太不给您留面子了，大少爷都回来了还记着那件事情……”
    “你住口！”
    梅若华被他当面一喝只好住嘴，抬眼看郭靖与老柯还站在那里，勉强挤出丝笑容来：“让郭少爷见笑了。劳烦你送我们大少爷回来，还请进来喝杯茶。”
    “嗯，靖儿呀，我也正好有事情要与你父亲联系。来，进来说。”
    完颜洪烈开口，郭靖便似对先前的尴尬视而不见般，微笑着跟了进去。
    沿着这一线红墙碧瓦，穿过飞檐亭台、跨过潺潺荷田，那一侧拔地而起的假石山群后豁然开朗的，便是完颜家的小花厅了。
    大太太包惜弱爱花，宅子里三盆两簇的，少不得堆垒得很是别致的花木。花厅亦如是，几案桌椅、梁柱棱窗，酸枝木上都镂着花苞儿。衬得那些个精细厚重的帐幔帘子陈设古董，都一并活色生香起来了。
    “靖儿呐，听说令尊最近给华兴的马钰批了二十万的贷款……咱们两家是世交，你也知道，完颜伯伯现在正和华兴竞夺亚细亚“壳牌”火油在上海的总代理。”
    从丫头手里接过沏好的红袍递上桌，梅若华拍拍那只受了冷落大肥猫，笑盈盈坐到一边。
    兴许是喝惯咖啡的缘故，郭靖只是捧盏轻抿一口，微笑着说：“侄儿刚从铭贤学校回来，前段时间一直在为令仪、令侃他们做法文辅导，银行的事一直是姐夫在负责，我也不是很清楚。”
    “咳咳……”完颜洪烈咂了一口茶沫，茶杯立马被人端过去，换上新鲜浓酽的一盏。
    “听说世伯快要娶五太太了，靖儿以茶代酒，提前恭贺世伯。”郭靖捧杯起身，依旧是一张令人如沐春风的面孔。
    “呵，”梅若华不尴不尬地笑笑，又恢复了一贯和悦张扬的语调：“等五妹进了门，我们姐妹三个就不愁没有牌搭子了，呵呵。”
    完颜洪烈心情甚佳地摸摸胡子：“下个月初八，你和你父亲都要早点到哦。”
    “那是一定。”郭靖略微点头，继续礼貌地坐下来寒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