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6 第 6 章


“少爷,华兴的贷款还是照批吗?”
    车子驶在复兴路华灯初上的夜里,夜风中都是黄浦江的味道。郭靖自上衣口袋里摸出一枚闪闪的校章,若有所思地:“只要资质齐备就按手续办。”
    “是。”老柯摁了摁喇叭,几个脖子上挂着脏兮兮擦鞋箱的小刺佬在车前一哄而过,跑到对面挂月历牌的弄堂里。
    “这几天我不用车,你也不必时时跟住我。”
    郭家的独子,两年前二话不说去了法兰西,半年前回来了,郭家的大家长郭啸天派人明里暗里关照着,他虽默默接受着,却并不代表愿意。
    “那少爷明天打算去哪里?”
    老柯瞟一眼后视镜,见后座烟雾袅袅,知道这是郭靖的习惯,或则累了、或则生气。便自觉收了声,转动方向盘朝英租界福煦路的郭宅驶去。
    这些天公学里尤其不太平,李登辉校长因为募资建学的事去了南洋,军警、宪兵也就嚣张跋扈地,从联合会里逮了许多学生出去。
    尹志平已经加入到□□示威的洪流中去,时则三五天不见人,时则拖着一身瘀伤恨恨而归。欧阳克见过他最狼狈的样子,昏黄的舍灯在风里飘飘摇摇的,他背靠在那里,疲惫地低声哭泣。
    欧阳克学的是国文,骨子里那点犟拗平日里收起来,整个人温温和和的,像封了缸的陈酒。世道饶是乱糟糟的,他却没有激烈到做“匕首投枪”的地步,“弃笔从戎”更是不曾想过。反正皇帝总统封建民国,“包衣就是包衣”罢了。
    各学系七零八落地停了课,欧阳克简单收拾了书本行装,絮飘飘塞了满腹似有若无的心思回西溏。
    已是几个月没回来,过完年离开时河床上满是碎鞭炮和霜晶。畔上的人家张年画挂对联,大红的灯笼一溜儿挂下去,使这小地方也活出点新气儿。
    欧阳克记得就在那家酒旗昭昭的巷口,初九那天爹追了出来,挽住他提箱的一臂,手心厚茧磨在上面,硌得他心疼。
    “你心姨也是心里过不去才数落你两句。平时好端端的,可谁让今日是小慈走失的日子呢?你做哥哥的没看好妹妹,心姨怨你我也说不得什么……”
    堤上垂柳依依,婶子们聚在一处,捣衣杵夯得“梆梆”声,水鸭扑腾到一边去。
    欧阳克不觉一笑,想起幼时牵了妹妹,兄妹俩一人一个一口粽、一袋熏青豆,无忧忧虑无牵绊的日子。
    “克儿呐,这次回来可要多呆几天,我的小孙子时时说想你呢。”乌篷船上摇桨的艄公在这河上摆了一辈子渡,载的多是些熟面孔。
    欧阳克正要答应,瞄见对面伏窗临眺的身影有些眼熟。才似曾相识地,但见那人转过身来,背带裤腰上斜斜别着枚复旦校章,深刻却朦胧的脸部轮廓,越来越似见过。
    那人盯过来,点一支烟吞吞吐吐,眼睛亮亮的,仿佛在笑欧阳克。
    “咳!”好像被烟呛到似的,欧阳克收回目光,把脚下的行李箱一提、一拢。
    “你也是?”对方指了指那校章,一下把烟掐灭了。
    欧阳克一愣,对方又道:“我都说,复旦的校服是全国最丑的。”
    这种优哉游哉的批评实在是莫名其妙。更莫名其妙的,欧阳克难得地对陌生人发了火:“丑的还戴出来招摇?我不记得复旦出过这样的人物。”
    那人一笑,看欧阳克的眼神像是在打量一个孩子。修长的手指探进衬衣口袋里翻寻,很频繁地,又想要点上一根。
    “纪大叔,就泊在这里吧,我要下船。”
    “还没到呢……”艄公奇着怪,仍慢慢把船摆到岸边。
    提着箱子三两步跨上岸去,欧阳克才发现衣服口袋被扒手割了。
    正要开口讨个人情,乌篷船内探出个头来:“这是我学弟,他的船钱我付了。”
    艄公接了银元一咬,笑得皱纹满脸,边向欧阳克挥手告别边忙不迭驶离岸边,似乎生怕欧阳克会掏出零钱替了这银元一般。
    “喂!你叫什么?我回去了还你!”欧阳克追在船后头。
    那人趴到船尾,一口烟吐出来,被风吹散了:“郭靖!”
    “郭靖……”欧阳克车停下来,想起多日前的那个午后,透明的车窗玻璃反射过来的光束,眼皮跳了一下,拎紧行李转身就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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