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五·四的洪浪余波未息，欧阳克写信向学里告了假，留在西溏处理欧阳锋的身后事。
    这期间尹志平和几个同学也曾来探望，暇里听到他们说起上海的云诡动荡，便像是隔了很远，片叶不沾的遥远无谓。直到那天在岸上，年青人们互拥告别，欧阳克方才意识到不舍，仿佛那乌篷悠悠载去的是自己的昨天。
    这些天心姨养在房里不常出来，邻里们可怜他们孤儿寡母，大伙儿七手八脚地帮着他们欧阳家张罗丧事。
    出完殡下了葬，欧阳克再也忍不下去，悲伤过后心中的不安愈发扩大，找机会堵了心姨在前庭，问：“你不要瞒我，这些天总有些生面孔喊你出去私话。我瞧他们面色不善，心姨你告诉我，那些人是否和爹的死有关？”
    素心眼神闪烁，沉了口气，抬起头来对欧阳克直说：“你迟早要知道的。对，你爹不是去做什么生意，他是借了钱买字花。不想输得精光，一时想不开才喝闷酒不慎……”
    说着她泫然泪下：“那帮人便是债主，我已将杂货铺抵让出去，却还是不够……眼下除了这宅子，你爹再是留不下什么给我们了……”
    比自己估摸得还要严重。
    阿咪很不识相地舔爪近来，照例蹭素心的脚踝，“喵呜、喵呜”地叫唤，许是又觅不到食了。
    “走开！”
    欧阳克从心姨脚下捞起老猫，顺顺它的毛，叹息似地问：“还差多少？”
    “壹仟块！”
    不知什么时候，影壁边站了个人，寸短的平头，一身墨色长衫质料上乘。
    见他不过四十开外，眼角的皱纹却已经很明显。平平无奇的一个人，只剩嘴上两撇胡子格外扎眼。
    “请问你是谁？”
    “鄙人穆易，与令尊是旧相识。”
    欧阳克看看心姨，她只把脸侧过去不说话，唇角倔强地翘起。
    “大嫂节哀。”
    来人伸出来的帕子递了个空，素心眼角眉梢仿似勾兑起不小的怨恼：“你又来做什么？”
    穆易笑了笑，两撇胡子悠悠地颤，实在滑稽，又惹得人莫名厌烦：“本来这个关口不兴说这些的，可亲兄弟钱债总归要分明。锋兄去得突然，过去从我这里借出去的款子，七七八八去除零尾，正好是壹仟块……”
    素心只听得泫然欲泣，口气却软下来：“何时借得这么多？再者还有几家外债尚无着落，又哪里变得出钱与你？”
    穆易颜色舒展，真真掏出一张字据来：“那些个散额我都替你还了，现今只须赔我这壹仟块。”
    素心待要伸手，穆易冷不防收拢回身，摁了摁，成竹在胸地：“这便也免了你们被那帮‘钱眼’日日月月的追逼。我们好歹是故交，一切好说。”
    他的手才要沾到新寡肩上，欧阳克突然横身挡上去，穆易一愣，看他的眼光仿佛他是凭空蹦出来的。
    “零整都是债主，穆先生，您说怎么办吧？”
    穆易呐呐拈了下胡子，抬眼看看青年，复又瞟向素心说：“我瞧你们娘儿俩也是无法可施。嗯，倒不如这样……”
    他干咳两声，一双眼睛盯得人头皮发麻，接着道：“锋兄这一去你们便是没着没落的。不如往后由我照顾大嫂和世侄，咱们虽不是大户，到底也有份长差，衣食大可不必担心，世侄依旧可往公学里读书，至于大嫂……啊！”
    鼻血长流，鼻子都似被砸塌了下去，穆易忍痛骂道：“小王八蛋，别给脸不要脸！”
    收回来的拳头紧了又松，欧阳克回头看看素心，挺身指着鼻子穆易的鼻子：“我爹生前从不曾见过你这样的‘兄弟’！无论你是谁，给我滚出去！壹仟块两仟块只要落了字据，我们认！但要再动歪念，我……”
    “你能奈我何？”穆易嘿嘿一笑，揩了一鼻子血：“也不看看自己的境况！就这几间破瓦房，几时能把钱还给我？白纸黑字，就是告到国民政府也有道理！这么大笔钱，夫债妻还很合理呀！”
    素心哪里见过他这番狰狞，一个女人家经不得阵仗很快就泣不成声了：“穆易，你别逼人太甚……”
    对方不依不饶：“你跟了我就一笔勾销，老欧也算死得其所……”
    “你敢！！”
    欧阳克手里的砖头高高扬起，穆易与他怒目而视：“我只需将这借据过给妓寨赌坊，到时候你们没有钱，别人可与我不同，决计不是吃素的！”
    臂上一酸，原是素心死死扣住了他。欧阳克见她一脸胆颤，他们从来不亲，这几日几多压力重担，使他忽然觉得，眼前这个女人能依靠的只有他了。
    ……
    “我给你做工，给我时间，我一定会还清欠你的债！”
    素心乍然失神，呆看了几眼说话的欧阳克，然后抓住他的手臂，凄凄地垂下头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