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红灯笼高高挂

10 第 10 章


仍与归时一样,老纪在船头摇橹,欧阳克坐在船尾,乌篷船染了离愁,且舒且淡的,且自荡出了西溏。
    欧阳家的变故,街坊左右莫不了然。
    老纪摆船间隙偷觑几眼欧阳克,见他怔怔的不出声,也未免一叹:这样清白懂事的青年,因为家事糟弃了学业,伶仃地竟要独自上路。
    这样想着,这老儿的桨也就摇得痴笨些。
    “霹雳啪啦——”
    河岸边一声炸响,欧阳克探头,见那青石路上锣钹唢呐朝天奏,从里弄里乡里乡气地迎出顶粉色的喜轿。
    “哦,今个儿十六了,是如梦出阁的日子。”纪老爹说着,目光落在那小小的喜轿上,有深深的怜惜。
    “如梦?”家里的事太急太痛,欧阳克方始记起有人说过,如梦要嫁了,对方家境富庶双方却年龄悬殊。
    迎亲的队伍阵仗不大,撒了一路喧嚣,欢天喜地地拐过弯去了。纪老爹沉沉实实地嗟了口气,方才答应道:“可不就是秦家的如梦,那小妮子芽还没长齐呢,就被她爹嫁到城里做小,尽是猪油蒙了心的!”
    如梦打小就喜欢自己,欧阳克是知道的。
    她那样的女孩,天真烂漫,存着懵懂而质朴的心思。他待她虽无男女之情,却像哥哥对妹妹般含着美好的祝愿,这样的结局,是他不愿见到的。
    欧阳克忽然想起了尹志平,像他那样澎湃的生命力,大抵是极少倦怠的。
    今日的乌篷船似比往日划得快些,欧阳克立在船头,远远便瞧见等在渡头的人。
    依旧的寸头、小胡子,除去身上着的红绸衫,一切并没有不同。
    船身渐渐靠岸,欧阳克与岸上的穆易对视着,见到这么一个买断自己自由的人,莫名的,就只觉得好笑。
    对方却似早就等得不耐烦,欧阳克才一只脚踏实了,他便从背着的手里掷出件衣裳扔过来,急匆匆吩咐:“换上这身随我入府,今日是老爷娶姨太太的大喜日子,完颜家是大户人家,别作出副如丧考妣的模样失礼人前!”
    衫子是件半新不旧的暗红色唐装,吉庆的襟口样式,想来是主人家逢年过节配给下人穿的同款。欧阳克将其攥在手里,跟在穆易后头听他交代——
    “你初来乍到且听好了,我的营生是在城里帮人做账,现今的东家是完颜洪烈老爷。你也是在上海读过书的,该听过完颜家。”
    他顿了顿,回身看欧阳克正要把衫子套上,一眼瞥见他臂上的丧黑袖章,眉头一皱,便道:“尽孝也不在一时,快把你那袖章摘了,没听见今日是什么日子吗?”
    欧阳克抬眼见他摆出一副鄙薄已极的相貌,手下不停:“我这孝要戴足时日方罢,总之我保证不外露就好了。”
    碰了个软钉子,穆易狠狠瞪了欧阳克一眼,也不愿多费气力与他在琐事上纠缠,便又继续叮嘱——
    “老爷娶五姨太,全家上下张灯结彩不许见一丁点秽物。哼,你以后就随我在大宅里做事,要是还像现在这样不经事,吃亏的还在后头。”
    “……完颜家除了老爷和今日这位刚过门的太太,还有三位太太和一位少爷。少爷完颜康是从洛阳的军士学校出来的,有枪,脾气也烈,老爷也降不住他……”
    “那还有一位太太呢?”欧阳克问得心不在焉。
    穆易却面容冷峻地急转过身,害欧阳克差点磕在他身上:“四太太前年去世了,现在府里只有大太太和两位姨太太,清楚了吧!”
    欧阳克为他这种突如其来的厉责口气感到莫名其妙,然而想了想,又不干他的事,便“嗯”了声,继续跟在穆易后头,两人拦了辆黄包车,“叮铃铃”地朝上海西区的思南路驶去。
    那一栋栋西班牙小楼后深阔的巴洛克围护,便是完颜家的西式外墙了。
    这一区多是三楼一底的花园洋房,为各国的在华商人所有。驻外的洋人们讲求精致,便很少房舍能像完颜家这般气派。
    临湖半包的宅子蜿踞在街尾,方圆难计的,嵌在那白墙绿萝内,天生一块抹了珍珠末的翡翠绿玛瑙。这样圈地似的富派豪宅,处处透着中国式的讲究与威慑。
    欧阳克提了行李下车,目光被抻在墙头的一截竹篱吸引。
    “跟着我别乱走,府里到处都是规矩。”
    又是个土包子!穆易一路腹诽一路引着欧阳克绕到大宅后头。
    “怎么不走大门?”新文学里常讲些为富不仁深规陋习的故事,轮到自身处境,明知却仍是难受。
    穆易连头都懒得回,凭空抛出个冷腔冷调:“想进大门便做主子去。”
    欧阳克想起爹在世时那番“包衣奴才论”,忽然觉得宿命,抿嘴发愿这一路再是不会开口问什么了。
    然而他们要进的窄门前又伫了一列人,那喜娘与粉轿皆不眼生,正是半日前才见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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