重生之一翅相思

27 再见佳人(二)


思筠不语,微微一笑,恰似一朵池水里乍然绽放的莲,清丽脱俗。她抿抿唇侧头道:“走吧。”
    两人随着那小丫环穿过长长的走廊,穿过木槿花架下孜孜而长的青藤,穿过假山水榭,一所幽静得有几许荒落的院落出现眼前。小丫环脸上的怆意更浓,开了院门,引起领着琥烈与思筠走进,环目四顾,窗纱颜色褪化,墙漆斑驳,甚至檐角的兽头都已掉落,这院落看来是王宫中最最清冷颓败之所了。
    寿栩虽然还未称王,但他的女人早已按照王宫中的嫔妃制度来封号,侍人一位算是中等,已不算太低,但一个侍人竟然会住在这样灰败的落院,这让琥烈十分不解。小丫环回头看了他们一眼,走上长满了青苔的石阶,正要掀开那薄薄的青布帘子。
    一阵剧烈的咳嗽响起,那咳嗽声大得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突然就噎了,接下去是粗重难受的喘息声,听得思筠喉头一阵难受。
    小丫环叹了口气,回头低声道:“汶侍人得了重病,说是……说是会传染人的,将军与夫人就在外面吧,我进去跟她说说。”说罢掀帘进去。
    又听得房内那人剧烈地咳嗽,像是卡出浓痰似的,停了许久,才又听到那人粗重的呼吸声。思筠与琥烈对视了一眼,想来房内那人定是病入膏肓了,否则怎么会那小丫环都不让他们进去?
    不一会,那小丫环又掀开帘子走出来,怀里抱了什么东西,脸上挂着还未拭净的泪滴道:“夫人,这是汶侍人交给你的……”说罢,她将右手上的递到思筠面前,道:“她还说,这个要你交给……”
    垂敛看去,只见那小丫环怀里抱着一件洗得干干净净,叠得整整齐齐的衣袍,思筠心里陡然一惊!
    这衣袍!这衣袍分明是她刚进怡情楼,沐浴时没有合适的衣服,芸娘吩咐拿来的据说本是为暮汶订做的衣袍!这件衣袍思筠穿起来极合身,但毕竟是暮汶的衣袍,她也只是穿过一次后,便差人还给了汶暮,而今,竟然在王宫之中,又见到了这件衣袍!
    “暮汶……”她低声喃语,接着又大声叫着:“暮汶!”
    尽管在怡情楼中,她与她没有过多的交集,但她对她来说,还有这一份赠袍之谊,在思筠最为困难之时,叫思筠一辈子也难以忘却!
    思筠提起裙角跨上青苔石阶,一把掀开青布帘子,环顾昏暗的房间,隐约见左上位置摆放着一张床,床上似乎躺了个人,她冲上前去,隔着青纱帐帘大叫:“暮汶!暮汶是你吗?!”
    “呵……”床上那人挣扎着要坐起来,思筠胡乱将帐帘分开,借着床头一侧窗子映下的微光,看清了那人的脸庞,思筠全身一僵,不可置信地瞪大了眼睛——
    眼前的那人,简直看不出是暮汶!
    但细看之下,那深陷的眼窝,瘦削的两颊,无神的眸子,泛着青紫的唇,这些所有的组合,根本就不是那时在怡情楼里傲然的暮汶!只是在那两道弯月般的眉头,尖巧的下巴上,依稀能够见到暮汶的影子。
    她,应该是暮汶,不!她,就是暮汶!
    “暮汶……”看到她成了这个样子,后面的话卡在思筠的喉间,震憾之后是极度的酸涩,竟说不出话来。
    “我……我……咳咳……你认不出……我来……咳咳吧……”暮汶惨然一笑。
    思筠怔怔地看着她,慢慢坐在床沿之上,如坠梦中。她不住地扫视着她曾经青春美艳的脸庞,忽然有种透心的凉。“你……你这是……怎么了……你怎么会在……这儿?”
    暮汶忽然一阵大笑,却又引起一阵咳嗽,她急忙抓起手帕蒙在苍白的唇上,身体剧烈地拉动动着,等移开那手帕,唇上尽是亮色的血,刺得思筠眸子生疼,再看向她手中的手帕,那帕子上赫然染尽了鲜血……
    “暮汶……”思筠有种想落泪的冲动,怔怔地看着这株快要萎落的虞美人花,心头百味陈杂,难以言喻。有道是美人迟暮,可是暮汶还不到迟暮的年纪,却已在加速老化,加速死亡,甚至在她的身体上,她能嗅到死神腐败的气息。
    “怕……怕么?”暮汶努力喘着气,胸膛不住的起伏,那瘦骨嶙峋肩膊,让思筠不忍猝睹。
    “不。”思筠小声却坚定地道。
    “你不怕……被我传染……”暮汶又开始咳嗽,脸上又露出惨笑,蓬头垢面的,简直像是在无间地狱里的女鬼。
    思筠伸出柔荑去,轻握着暮汶的手,摇摇头,还是答那个字:“不”。
    暮汶呆呆地望她半晌,那无神的眸底首次亮出一丝生色,复而又苦笑道:“别人都……怕我……咳咳……怕被我传……传染了……只有……只有你不怕……”
    “你……我早已将你视为我的姐妹,我怎么会怕你。”思筠柔声道,握着她的手紧了紧。
    暮汶忽地流下泪来,思筠忙用衣袖将她脸上的泪水拭净,忙乱地道:“别哭,别哭,不是还有我吗!”
    她这一生,最见不得别人哭,一哭她就心软。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比泪水更珍贵?!
    暮汶抖颤地伸出手去搂住思筠,伏在她的颈处大哭起来,哭得肝肠寸断,噎了几次,甚至让思筠有种她已没有了生息的错觉。
    那小丫环跟着进来,暮汶这才慢慢放开了她。
    “清义候……当时……就点了……我们两个……你……你不知道么?我……我还以为我会……会与你一同侍候他……可后来……听说……听说你不在了……被……被清义候送给……琥烈将军了……”暮汶努力说完,眼圈又红了,声音颤抖着。“一开始……他……他对我是极好的……还……还赐我侍人……的封号……后来……我就染了……这个病……咳咳咳……”
    思筠忙不迭地抚着她的胸膛,想让她顺气些。只听得她又道:“我病了之后……身子日渐……萎顿……颜色不在……后来越……越加严重……他听……听太医说这病会传染,自此后……就说是要到这里……离太医馆最近……好让我就诊……就……就这样把我……打进这冷宫里……”
    一席话,思筠越听越是愤恨,又是寿栩做孽!
    原来那时被赎身离开了怡情楼,是她与暮汶两人,可是一同出楼,却成了两种不同的命运!
    暮汶怔怔地望着她,又流下泪来,又道:“命呵……命,我们……一同被赎的身,谁知最后会这样……咳咳……天差地别……而今我是弃妇……而你……”暮汶笑出眼泪来:“你是将军……夫人……”
    思筠只会握着她的手,竟一句安慰的话也说不出来,她知道此时说什么也没有用。
    暮汶顿了顿,低头凝思着什么,那长长的睫毛,仿佛垂死挣扎的蝶。忽然她蓦地抬起头,那眼里尽是悲伤的光芒,仿佛所有生存的希望就慰于那一点之上,她一字一顿地道:“我……我求你……一件事。”
    “你说,无论怎样艰难,我都会为你去办的!”面对着这样一个垂死之人的要求,她不能不帮。
    “仔儿!”暮汶低声唤道。那小丫环应声走过来,大大的眼里盈着晶莹的泪水,道:“侍人……”
    “把那腰……腰穗拿……拿过来……”
    那唤作仔儿的小丫环忙拿出刚才在门外要递给思筠的东西,思筠接过来一看,原来是一条青绿色的流苏腰穗,那亮丽的青绿色,仿佛是一抹雨后的嫩芽,却在这间死气沉沉的屋子里显得格外耀眼。
    “这……”思筠不解。
    “帮我……把它还给荷华先生……”那“荷华先生”四个字从她苍白颤抖的唇中逸出,她眼内的光芒更胜,仿佛那四个字就是她生命的神祗,她生命燃烧的希望!
    思筠突然懂了!
    原来,暮汶爱上了荷华,爱上了那个能如白蝶一般在荷间飞舞,拨起曲琴声撩起一池春水的荷华!她赖以成名的“舞”的导师!
    是的,荷华是值得人爱的!如果不是经历了这么多的事,如果思筠还在怡情楼,还在与荷华朝夕相处孜孜求舞,那么,或许在不久的将来,她也会爱上他的。
    或许,能够支持暮汶病痛这么长时间还能坚持下去的理由,就是这个了吧?思筠的心头酸楚,凝望着这个曾经艳惊四座的美妓,只想帮她一把,再帮她一把……
    “我会的,我一定会把这青穗交给荷华先生!一定!”
    暮汶长长叹了口气,眼内的光华黯去,身躯萎顿,一度让思筠错觉她已死去,唯有那瘦骨嶙峋的胸膛还在微微起伏,昭示着她还在生机尚存。
    “侍人她自搬到这里来,从未一口气说过这么多话,她、她一定是很累了……要不……要不……”那丫环仔儿怯怯地道。
    思筠知道她的意思,缓缓放开了暮汶的手,暮汶一动不动,像是一具苟延残喘的行尸走肉。她喉头哽噎,缓缓站起来,轻声道:“暮汶,我……走了……”
    暮汶依旧未动,像是眨眼的力气也失去了。
    “那……那我走了……”思筠走身,缓步退出房间,站在那青布帘子之后再凝望了那张败落的床,凝望了躺在床上一动不动的暮汶,心头针扎似的疼。
    “怎样了?”青苔石阶之下岳峙般傲立的琥烈,眸底透出柔软的暖意。
    思筠黯然摇了摇头,走过去拉了拉他的衣袖。“走吧……”
    随着步覆的起伏,从她指缝间泻垂而下的青穗在夕光的映照下,在两人心头燃起一道若有若无的希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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