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道:步非烟全新武侠系列

第25章


  霍小玉苍白的嘴角牵出一缕涩然的笑意:“是的,十年前,就在这座大殿中。他和我一起,一个个接见被选拔出来的传奇。当然也包括你。”
  生涩的声音划破月色,仿佛一下子将聂隐娘尘封的记忆打开了。
  她当然记得,这片透着阴冷潮湿之气的月色,就是她传奇生涯的真正开始。十年来,她都曾经想忘记这一幕,但还是不能。如今,霍小玉一句漫不经心的提醒,就将她瞬时抛回了那个梦魇。
  那年,她才十三岁。
  圆月高悬在碧蓝的天幕上,红得宛如滴血。她提着一把已砍出道道缺口的柴刀,站在黝黑的密林中。身边,是尸体,四分五裂,血肉淋漓的尸体。
  她站在血泊中,大口喘息着。尸体上布满狰狞的刀痕,有她造成的,也有别人造成的,脚下有她最亲密的伙伴,也有不共戴天的仇敌。但现在,他们都成了一堆残缺的尸体,唯有遍身浴血的她,还活着,活到了最后一刻。
  那一瞬间,她没有胜利的喜悦,只用尽全身力气尖叫了一声,就深深跪了下去,在血泊中疯狂呕吐,她眼泪狂涌,握着柴刀的手不住乱颤,甚至恨不得将它刺入自己的心脏。
  这时,一个黑衣少年出现在她面前,他微笑着对她说,“恭喜你,你过关了。”她正要起身,那人却重重一掌,击在她胸前。她连哼都没有来得及哼一声,就已应声倒下。在最后的一丝知觉中,她以为自己死了。
  那一刻,她对“杀死”自己的这个黑衣少年,没有仇恨,而只有感谢。
  也不知过了多久,她又醒了过来。在一座青色的石室中,她又见到了那个黑衣少年,但他的身边,还有一个羽衣人。那人穿着洁白的鹤羽大氅,戴着长长的面纱,看不清面目,只觉得他的举动飘逸无比,似极了画中的神仙。
  黑衣少年对那羽衣人非常恭敬,小心侍奉在他周围,向他询问着什么。那人没有说话,只是给她治好了伤,并传给她血影针。后来她才知道,这个羽衣人,就是传奇的主人。
  从此,她就成了江湖中最令人闻风丧胆的刺客之一,聂隐娘。而她自己本来的名字,却被遗忘了,连她自己,也无法想起……
  聂隐娘似乎陷入了回忆之中,她的眼中闪过痛苦的神色,缓缓抬头道:“你就是当年打倒我的那个黑衣少年?”
  霍小玉点了点头。
  聂隐娘紧握双拳,似乎努力平复着自己的情绪,道:“如此,你一定见过主人的真面目,他到底是怎样的人?”
  霍小玉嘴角浮出一种难以言明的笑意,叩击皮鼓道:“他,是世间最完美的人。能挥出比红线更凌厉的剑招,能布置比任氏更玄妙的遁甲法阵,也能制造出比我更精巧的机关……他是天才,是真正的传奇,人世间无双无对的传奇。”
  机簧的声音支离破碎,毫无起伏,但仍能从中听出霍小玉对主人的无限崇敬,和一种难以言传的深情。
  聂隐娘还没有答话,身后的柳毅缓缓踱到玉阶旁,道:“但你还是被这个无双无对的主人抛弃了。当他开始这个游戏的时候,对你并没有丝毫顾惜。”他的声音不高,但却很锐利,很致命,宛如一把利刃般插入霍小玉的软肋。
  暗影中,霍小玉的身体仿佛一震,他抚在鼓面上的手指开始颤抖,右手在另一张大鼓上凌乱地敲击着,发出长短不一的声音,良久,这些声音才重新汇聚为有意义的话语:“不错,他抛弃了传奇,只是因为他对传奇绝望。”
  他深深地顿了顿,缓缓敲击道:“他没有想到,自己一心一意培植的传奇中,竟然会有人刺杀他。为的,只是所谓的自由。”
  聂隐娘讶然道:“我们中曾有人刺杀主人?”
  霍小玉冷哼了一声,敲击皮鼓道:“那是五年前的事了。可笑那人自不量力,最后落得个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下场。”
  可以想象,主人会用多么天才、也是多么残忍的方法,来折磨那位失败的刺客。一种兔死狐悲的哀伤莫名涌起,仿佛黑暗中伸出的尖尖细手,在聂隐娘的心上狠狠捏了一下,让她久久没有出言。
  柳毅的脸色却没有丝毫改变,只是仔细地寻找着话中的线索:“你是说,由于这个叛徒,五年前主人已决心毁灭传奇?”
  霍小玉道:“是的。”
  柳毅微微冷笑:“那么,为什么五年前他不行动,而是一直等到了现在?”
  “五年前……”霍小玉的身子又是一颤,手指僵硬在鼓面上,却再也敲不下去。他苍白的脸孔隐藏在漆黑的散发下,看不出脸上的表情,但那双修长的手,却在月色中不住颤抖。
  霍小玉的失态,让柳毅更加肯定了自己的猜测,他淡淡笑道:“又或者,五年前,主人已经行动过了,但不是针对所有的传奇,而只是你?”
  霍小玉一动不动地坐在玉阶顶端,他的手指下意识地在皮鼓上叩击,时重时轻,却始终敲不出完整的音节。
  柳毅上前一步,语气也更加咄咄逼人:“你对主人一片痴心,又换来了什么?又聋、又哑、双目不能见物,就是他对你的赏赐?”
  聂隐娘一惊,抬头望着柳毅,讶然道:“你说他……”
  柳毅点了点头,冷笑道:“你难道还没有看出,他现在只能靠触摸左面皮鼓的震动,来分辨我们的讲话,只能靠敲击右面皮鼓,来发出声音么?”
  第十四章 童偶(1)
  聂隐娘愕然,怔怔地望向玉阶上的霍小玉。
  谁能想到这个在幽暗的月色中操纵一切的机关制造者,这个索居在深山古殿中,王子般骄傲、孤独的男子,竟是个又聋又瞎的残废?
  然而,他的衣衫,他的长发,乃至他的宫殿,都如此整洁,一丝不苟。五年来,他就这样独居在这座荒殿中,无亲无友,陪伴他的,只有一群自己制造的人偶。不仅别人看不到他,就连他自己的眼中也只有黑暗,但他却依旧拖着残缺的身体,如此精心地修饰自己的容貌和风仪。
  难道,这只是出于他对自己的尊重?
  聂隐娘久久注视着他,对眼前这个敌人,第一次有了怜悯,也有了敬意。
  霍小玉似乎平静了下来,轻轻叩击皮鼓道:“你们没有猜错。我不仅又聋,又哑,又瞎,而且从胸部以下,就已完全失去了知觉。”他嘴角浮出一丝揶揄的笑:“我的整个身子,都是靠七根支架勉强支撑着,若离开这些支架,我就会整个瘫倒下去,变成地上的一滩烂泥。”
  聂隐娘抬起头,望着他高高在上的身影,终于明白了,为什么他会坐得这样直。
  良久,她才轻轻叹息了一声:“是主人将你变成这个样子的?”
  霍小玉平静地道:“是的,那一天,他击断了我的脊柱,熏坏了我的眼睛和喉咙,又将水银灌入了我的双耳。从此之后,我再也没有见过他。但我知道,他总有一天会回来找我。”
  他的手指在皮鼓上缓缓叩击,平静异常,似乎那些惨绝人寰的酷刑,并非发生在他身上。
  霍小玉抬起头,微微一笑,月光垂照在他下颚上,透出一片惊心动魄的苍白:“那一天,当我从剧痛中醒来,眼前只剩下无尽的血红,疼痛直透骨髓,让我疯狂。我伸手向前摸索,却发现大滩的血混着尘埃,已然半干,几只老鼠就在粘稠的尘土中纠集,它们似乎被我探出的手吓着了,踩着我的身体,四散逃跑……”他的笑容中带着些许嘲弄之色:“我是个有洁癖的人,这些肮脏的畜生让我不住呕吐,几乎连心都呕了出来。又不知过了多久,我挣扎着想站起来,却感到自己的脊椎,一寸寸向下坍塌而去……”
  皮鼓的声音生涩、嘶哑,宛如一扇久未开启的铁门:“你能想到,这种感觉有多么恐怖么?”
  聂隐娘一震,寒意从骨髓深处徐徐升起。
  霍小玉却依旧微笑道:“又昏迷了好久,我再次醒来,慢慢明白了自己的处境。我冷静下来,忍着剧痛逐个调动我身体的器官。我想知道,他还给我留下了什么……”他轻轻拂开腮畔的散发,嘴角透出淡淡的笑意,这笑意在四周阴森的光影下显得有些古怪,仿佛是一个痴情的少年,在月夜中,回忆起了情人多年前送给他的礼物。
  天底下最残酷的礼物。
  “他还给我留下了这双手,只有这双手。”长发的阴霾下,霍小玉的笑比月光还要动人:“这意味着,他还不想让我死。”
  他顿了顿,重重道:“所以,我便不能死。”
  “我决定活下来,拖着这残缺的躯体,在这座废弃的宫殿里活着。无法听,无法看,无法行走。陪伴我的,是老鼠、木偶、凄风、苦雨……每当阴雨的时候,我的每一块骨骼都会裂开般剧痛不已,每一寸肌肤都会发出腐败的气息,但我知道,我的心还没有死,只因我相信,他一定会回来找我……”
  他的话平静如水,聂隐娘却不禁感到一阵莫名的森寒,忍不住道:“主人为什么要这样对你,你究竟做错了什么?”
  霍小玉的笑容渐渐隐去,冷笑一声:“错的是你们,我是为你们承担了罪过。”
  聂隐娘皱眉道:“你是说,主人因为叛徒而迁怒于你?那为什么恰恰是你,不是别人?”
  霍小玉轻抚皮鼓,摇头道:“那不过是因为,你们连被迁怒的资格都没有。”他霍然抬头,散发流水般分开,显出半张苍白而消瘦的脸。
  他的容貌极为清俊,一双眸子却黯淡无光,毫无血色的唇际却浮出一抹微笑,这笑容稍纵即逝,但竟是如此纯粹、慑人心魄,仿佛他回忆起的,不是残酷的折磨,而是毕生的骄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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