修罗道:步非烟全新武侠系列

第26章


  聂隐娘望着他,一时无语。想不到眼前这个男子竟是如此的固执、执着,连主人施加到他身上的酷刑都欣然承受,当作是主人对他特别的恩赐。
  他是太过愚蠢,还是太过情痴?
  又或者,这也只是他为自己编织的一个虚假的梦境?若没有这个梦境,谁又能在这样一座死气沉沉的大殿中,拖着半死的残躯,守候整整五年?
  五年的黑暗,五年的寂寞,五年的痛苦……
  聂隐娘轻轻叹息了一声,沉声道:“你不恨他?”
  霍小玉冷冷笑道:“恨他?你们有什么资格恨他?”他摇了摇头:“谢小娥,你当年被庸医割得体无完肤,是主人将你从垃圾中抱起,用尽奇方异术,让你起死回生。”
  谢小娥依旧伫立在悬空木桌的边缘,她的衣衫都被点滴而下的鲜血染红。她。她似乎已经久久沉浸在这血腥的气息中,听到有人叫自己的名字,才清醒过来。
  她脸上浮起一缕狂态,尖声回答道:“是的,我不恨他。我恨的人,只有聂隐娘。”
  霍小玉不再理会她,转向柳毅道:“二十年前,你家乡遭受百年不遇的饥荒,你父母为了活命,不惜易子而食,将你换给了另一对饥民。是主人救了你,将你交给了你的启蒙老师。十年后,你通过了考验,成为传奇之后,又是主人亲自传你上乘武功。”
  柳毅的脸上带着淡淡的笑意,并不回答,但眸子的深处却掠过一丝痛苦的光芒,仿佛霍小玉的话,也勾动了他某些不堪回首的记忆。
  霍小玉顿了顿,又道:“任氏本来已被叔嫂卖入青楼,而聂隐娘你,却是他从山贼手中救下……主人对于哪一个传奇,没有再造之恩?”
  “不错。”聂隐娘冷笑了一声:“但是十年来,我为他出生入死,杀了数不清的高手。不管恩情有没有报完,这种日子,我是再也不想过下去了。何况,如今要杀我们的是他!”
  “荒谬!”霍小玉手指猛叩,皮鼓发出一声长长的厉响:“你们的生命,本来就是他给予的,他就算要你们死,也不过是收回他曾给予你们的东西!”
  柳毅看着他,淡淡道:“命总是自己的,你就如此甘愿让他收回?”
  霍小玉冷笑一声:“我本来就只为他而活。他要杀我,我心甘情愿,只是我要在死之前,帮他完成这个游戏。”他长叹了一声,继续叩击着皮鼓,声音却低了许多:“让这个游戏按照他的意愿开始、发展、谢幕,他一定会很开心的。我已经很多年,没有看见他开心地笑过。”
  他的手指止住叩动,向空中轻轻一挥。黑色的袍袖过处,几声嘶哑的微响隔空透下。
  那张悬浮在空中的圆桌,连同周围的十二张木椅,正徐徐降下。
  “这是我给游戏中添加的一个插曲。我知道,他一定能看到。”
  桌椅降下,半明半晦的月光倾洒在木桌周围,聂隐娘这才看清,原来木桌旁围坐着的十二个人偶,真的是一群十岁左右的孩子。
  他们端坐在桌前,其中几个人面前,还放着一块扇形的画。
  那骇然正是他们当初在土洞中遗失的刺青!
  聂隐娘惊愕的目光从这群孩子身上一一扫过,突然停留在一个女孩脸上。
  女孩黑发披肩,宝石般的双眼中流露出与她年龄不符的成熟,她静静地坐在桌前,注视着圆桌上那块被黑布盖住的隆起,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她清秀的面容是如此熟悉,纤细的手中还握着一束血影针,她拿针的手法还有些生疏,但却已透露出些许自信与沉稳,仿佛已经预感到,她今后的岁月,就会和这些冰冷的银针联系在一起。
  聂隐娘如被电击,仿佛一瞬间回到了十年前的时光,透过岁月的罅隙,从一个奇异的角度,凝视多年之前的自己。
  这种感觉,仿佛是尘封已久的阁楼之窗,猛然被一道阳光洞穿,腐朽的地板被晨风吹起阵阵尘埃,而她的心灵也不可遏制地动荡起来。
  那个人偶正是按照她十三岁那年的样子制成。她身边的人偶,也保持着各自的姿态,聂隐娘的目光缓缓移开,她渐渐从那些孩子身上,分辨出了王仙客、谢小娥、柳毅的影子。
  十年前,他们被不同的人送到这座深山古殿中,开始自己的传奇生涯,彼此却从未谋面。但十年后的今天,他们的人偶却围坐在一张圆桌旁,专注地凝视着木桌中央的黑布。他们安静地坐在桌前,仿佛多年以来,就一直坐在这里。
  他们的手中,已经分别拿上了各自的武器,但脸上都还保留着孩子般的纯真,聂隐娘心中忍不住涌起了一个奇怪的念头:那时的她,应该还记得自己的名字吧。
  若不是她一再提醒自己眼前的只是人偶,她真想冲过去,摇着那个女孩的肩,追问自己的名字。
  她紧握的双拳已忍不住颤抖。
  柳毅也注视着人群中那个属于自己的男孩。他是如此精致,逼真,连柳毅也仿佛恍惚起来——难道十年前,他们的灵魂已被留在此处,而走出这座古殿、慢慢长大、慢慢杀人、慢慢忘记的自己,却不过是一具标着传奇编号的躯壳?
  到底谁才是别人手中牵线的偶人?
  砰砰,就在这时,霍小玉手下的皮鼓发出两声古怪的响动。
  一个垂着堕马髻的女孩仿佛受到鼓声的召唤,从座位上徐徐站了起来。她光洁的额前贴着花黄,虽然年纪很小,但已经出落得美丽非凡,细长的秀眉微微向上挑着,透出一种与生俱来的妩媚之气,而她灵动的双眸中,却蕴满了宝石一般的碧色。
  聂隐娘忍不住深吸了一口气:“任氏?”
  “任氏”当然听不到她的话,只是机械地向前倾了倾身子,突然伸出纤细的手,将桌上的黑布扯落。
  血腥之气扑面而来。
  黑布下是一具血迹未干的尸体。尸体的胸前裂开一个大洞,左胸上一片皮肤也已被剥下,鲜血顺着她的身体滑落,将木桌染得一片猩红。
  然而,她的脸却是如此整洁、温婉,没有染上一丝血污,也没有一丝痛苦。她一蓬漆黑的长发随意铺陈在桌上,宛如在暗夜中盛开的一朵墨色妖莲,而她原本艳色无双的脸,却因为失血的苍白而显得清丽非常。仿佛是一朵褪去了色彩的水晶花,哀伤,易碎,却透着一种凄丽绝艳之美。
  这就是刚刚在狐仙庙被红线杀死的任氏。
  那个人偶俯下身去,几乎就要触上任氏的脸。它的脸上依旧带着微笑,仿佛真的是个毫无机心的孩子,好奇地望着自己的未来。
  孩子总是会好奇自己的未来,他们总会在庙里,煞有介事地求签,解签,向算命的老人打听自己的未来。然而在他们心中,这不过是一场游戏,无论他们预测到的未来有多么惨烈、悲哀,孩子还是会依旧没心没肝地嘻笑着,仿佛仅仅开了一个玩笑。
  毕竟,未来对于他们而言,是一个太久远的词。
  那个人偶女孩也是如此,她微微转侧着头颅,仔细打量着“自己”的尸体,脸上却依旧挂着笑意。
  咚咚,鼓声又响了起来。
  人偶女孩突然从桌下掣出一柄明晃晃的尖刀,向自己肩头插了下去。噗的一声闷响,匕首直没至柄,女孩脸上没有一丝痛楚,伤口也不见鲜血喷出。
  聂隐娘几乎要惊呼出声,就见那个女孩轻轻转动着匕首,匕首将她肩头的皮肤高高挑起,又向四处游弋着,仿佛要将她身上那层仿造的皮肤剥下。
  她全身的关节比真人灵活数倍,可以毫不费力地将头颅转到身后,也可以将手肘折返,去操纵刺入背部的匕首。不到片刻,她身上那层皮肤已和身体完全脱离开,像一件破碎的白袍披挂在身上。
  去掉了皮肤的她,完全失去了方才的美秀,她的体腔内布满了密密麻麻的齿轮、传动带、滚珠,随着她的动作,在不停地运转着,看去诡异无比。
  而后,她掣出匕首,轻轻插入任氏的身体。
  聂隐娘突然明白,她是想要如法炮制,将任氏的皮肤也完全剥落下来!
  鼓声隆隆,似乎在催促人偶的举动。人偶女孩手腕轻动,随着鼓声的节奏,一刀刀仔细剥刮着尸体的皮肤。
  聂隐娘心中涌起一阵怒意,上前两步,欲要阻止那个人偶,却被柳毅拦住了。她抬起头,高声对霍小玉道:“你疯了?”
  霍小玉喉中发出一声低沉而模糊的冷笑,轻轻叩击皮鼓道:“还记得《任氏传》的结局么?本来,巫师预言出了任氏的死期,但由于郑生坚持要带她西行,她还是跟随前往。路过马嵬坡时,被一只鬣狗发现。任氏现出狐形,向南狂奔,最终被猎犬咬死。郑生赶到时,只见她的衣服皮毛宛如蝉蜕一般委于当地,早已气绝。”
  他顿了顿,嘴角浮出一丝阴沉的笑意:“所以,我要把她的狐皮蝉蜕般剥下来。这是唐传奇的结局,也是主人想要的结局。”
  皮鼓的声音犹在震动,人偶女孩已经将任氏的皮肤完整揭下,小心翼翼地举在手中,向霍小玉行礼,仿佛是使臣在向君王展示一幅价值连城的画。
  聂隐娘深吸一口气,强行压制住心头的怒意,一字字道:“好逼真的结局!但最妙的不是那张蝉蜕,而是主人豢养的那头咬人的鬣狗!”
  霍小玉的嘴角牵动了一下,但随即又冷笑起来:“聂隐娘,你知道自己的结局么?”
  聂隐娘并不答话。
  霍小玉轻轻抚摩着皮鼓,道:“我看到过你的刺青,也为你准备了最贴切的结局。”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