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19章


  屏风背后传来一声轻叹,影魅信使从暗处走出来,将断了一条腿的小闲扶起来坐好。
  那是一个清秀的圆脸男孩,如果不是声音诡异,站在街边拉着大人衣角要糖葫芦吃也不会引人侧目。
  明明挺可爱的娃,非要学神秘冷漠的杀手做派,仿佛不这样就不够专业似的。
  龙家的坏风气。
  “你叫什么名字?”
  “告诉过姑娘很多次,我没有名字。”
  “你长得甜美可爱,不如就叫酥糖吧?”
  “随姑娘喜欢。”新得名的影魅信使酥糖叹了一口气,他始终不能适应她的满口胡诌,“这次有三个消息。”
  谈工作。她脸都没洗、满口酒臭就要谈工作。龙家的坏风气!
  “何虹一死,辰月恐怕坐不住。太子抢在他们动手前出逃了,就在昨天。”
  “嗯。”小闲漫不经心地听着。乱吧,水越浑,能摸的鱼就越大。
  “春山死了。”
  小闲猛地转过脸。
  “……谁?”
  酥糖没有再重复,只是垂着眼,等待暴风骤雨的到来。他知道他家姑娘和苏家少主交情匪浅,龙家和苏家曾经的隔阂也因这二人气味相投而消弭于无形。姑娘又是性情中人,所以春山君苏秀行的死,对她的打击也许比对整个苏家都大。
  但他等了很久,小闲都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酥糖抬起头。只见一双漆黑的眼睛盯着他,表情静若止水。
  “怎么死的?”她的眼睫颤了颤,仿佛蜻蜓落于止水之上。
  “护送太子出逃,过关斩将,被一万羽林天军射死在唐国边境,西江南岸。”
  “太子活着么?”
  “活着。正在唐国百里家,东陆这面最大的反旗,恐怕要扶正了。”
  “好。”
  好?酥糖错愕不已,她的至交好友死了,为何说好?
  “秀行说,当杀手的人,总有一天要死于非命,所以他随时做好必死的准备。但他只怕一种死法,就是死得毫无意义。既然太子活着,就一定会成为下一个皇帝。哪怕他不是那块料,百里恬也一定会把他扶上墙。所以,从他死的那一刻起,苏家已经走出地下的天罗山堂,正式步入朝堂之上。苏氏将会成为新王朝最显赫的贵族姓氏。”小闲嘴角弯起,似乎在笑,“秀行,你得偿所愿了。”
  “姑娘不难过么?”
  “难过。也高兴。每次我和秀行碰杯,总要祝他死得其所。他一定非常得意于这个死法,斩破千军,风云雷动,很帅的死法。你的第二个消息?”
  “第二个消息关乎冯轶。”
  小闲慢慢坐直。
  “冯轶忽然跟平临君扯上了关系,家主担心姑娘关心则乱。再则姑娘伤了脚,所以这案子交由旁人去做了。”
  “哦。”
  只是哦?酥糖又一次陷入错愕。看来昨天姑娘确实喝大了,所有反应都出人意表。
  “交给谁?”
  “魇组新一代精锐已经抵达帝都,”酥糖顿了顿,盯住小闲道,“冯轶上次领去信诺园的小女孩有点蹊跷,上面建议立即动手。”
  “什么蹊跷?”
  “目前不好说,也许和辰月阴阳二部的雷枯火教长有关。”
  酥糖仿佛看到小闲微微一跳,但她并未像他所预料的那样接着追问。
  “第三个消息?”她又懒懒蜷成一团。
  酥糖从怀中取出一枚长匣放在她枕边。
  “家主说,姑娘幼年的病是坏在根儿上了,千万别忘了按时服药。”
  21.
  紫陌君白曼青端坐于堂前,案上炉香笔直升起,丝丝不乱,正如他本人。一旁的布衣少年按捺再三,决定直抒胸中不快,语气中已不乏鞭挞之意。
  “春山君与桂城君的生命,只换来公子的沉默么!”
  少年的声音在空旷的室内回荡,铜漏中水滴无声坠落。
  他等了许久,等到耐心尽失,忽见白曼青长身而起,扬手挑出佩剑挥舞,霎时整个室内都被清辉填满,仿佛门外凝了一碧江海,被日光折照出纷至沓来的粼光。
  帝都门阀贵族子弟自幼习剑,为的只是强身健体、礼仪祖制,实战派如敖谨一贯瞧之不上。然而白曼青手中一柄剑却舞得振动八方,忽如雷霆震怒,忽如九天龙翔,引着周遭万物也随剑气一同低昂奋腾,端的是令人称羡。
  他姓白。天启皇姓白氏宗祠最年青的长老。世家公子中的世家公子。他在辰月入世之初便率先投诚,成为虔信的辰月教徒,引得数载骂名,却又在多年之后创立“紫陌文社”,以一个困惑的辰月初学者的面貌,引领诸子思索辰月教义的荒悖之处。他所提出的“十悖”成功地动摇了辰月的俗世理论基础,将怀疑的种子撒播在人们心中。他所发起的清谈则笼络了一大批天启最优秀的学士,成为朝堂之上御抵辰月、匡扶王道的中坚力量。
  这就是白曼青。从来都不缺乏做事的眼界与能力,若是将他手中正舞动的那柄雕花佩剑换成绝厉青锋,大约千军万马中也能久杀不败。
  但可惜,他姓白。
  通过御史弹劾等朝堂手段反抗辰月,是这个温和派世家公子所选择的唯一道路。
  “太子的囚禁之所,是公子冒险告知春山君的,”敖谨怒视那团凛凛威仪、但不含半分杀气的剑光,“我以为公子终于有了一丝热血!”
  寒光一收,白曼青杵剑而立,发丝微微凌乱,神态堂堂凛然。
  “我的血,从来也不曾凉过。”
  他长剑一挥。
  “先帝赐我这柄‘血河’,允我剑履上殿,以慑逆臣。你道这柄剑为何能出入朝堂?因为它不是一柄杀人的剑。”
  “公子的大道理我是不懂,”敖谨冷笑,“我十岁起征战疆场,手中枪戟缴命无数,只知道乱战中比的是谁更快,谁更狠。公子总说暴力不足以立世,但暴政之下譬如乱战之中,由不得半点迟疑心软,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白曼青凝视端坐于前的少年。他比五年前高出许多。秀美脸容被一道深刻入骨的黥痕割裂破坏。身上锐气萧杀,连鲛族的安神涎香都压不住。
  世家子弟的脸上本不应当存在这样的黥痕,犯了死罪自当欣然领死,而不是带着耻辱的印记苟存于世。白曼青的目光扫过敖谨的胼手胝足和粗布青衣,长叹一声走上前,白玉般的手掌抚过敖谨的头顶。
  “小七,”他改用了很久以前的称呼,“当初是我为你求情……”
  敖谨有些恍惚地看着白衣飘飘的贵公子向他走来。那是无王时期的第一年,专政的阉党挟诸侯质子以为威胁。他作为淳国质子被送来帝都,一心只想着叛逃回国,召集各国质子意图谋逆,不慎被阉人发现行迹……那一次是白曼青保了他。
  敖谨还记得自己长跪在太清殿外,生死未卜听候发落。白曼青走出殿来,用手掌轻轻摩挲他的头顶,轻道:“走吧,小七。今后要记住,以暴制暴并不是最好的路。”
  千万幅阳光如同垂帘般在白曼青身后飞舞,敖谨抬头看见他背后的白衣下渗出的血痕,心中充满了忿恨。
  白曼青以管教不严自咎,领了一顿鞭笞,换回他一命。阉党暴徒终于找到理由折损这位犹如星辰般高不可攀的皇族贵公子,乐得为之。敖谨只恨自己力有不逮,离成功一步之遥,却害那个总是温和笑着教他读书的白家哥哥吃了顿鞭子。
  “五年前你硬闯天启,也是我向教宗求的情。”白曼青看着敖谨的眼睛,“你这孩子就像一头孤狼,血气涌上来什么都不管不顾,真是只有菸河平原才能养出来的决烈性子。我让你顶着耻辱的标记活下来,也不知道自己做得对与不对。”
  敖谨默默咬住牙。向教宗求情?怎么求?皈依辰月事贼如父,还是再挨一顿鞭笞?白家这个绝世贵公子,一等一的人品,一等一的才学,然而他反抗暴政的方式,竟然只是靠折损自己尊贵而已!
  他心中从来都没有仇恨,也没有私念,就像嘉佑殿前的长明烛,蜡炬成灰只求天下福祉、钟鸣鼎食。他宁愿世上所有不公义的鞭子都只抽打在自己一个人身上,以此来唤醒世人心中的公义。
  这就是白曼青。
  “再谢公子救命之恩!”敖谨低头长揖,胸中郁结令他直想大恸。
  一缕温淡的笑容出现在白曼青脸上,就像冬日里的淡水阳光穿破厚厚的云层,终于落在阴雨连绵的大地上。
  “淳国七公子,”白曼青持剑而立,声若钟鸣,“你摒弃世家身份苟全于乱世,是为国仇,还是家恨?”
  “无以为国,何以为家,君子家天下。”
  “你舍钟鼎,立险地,何不惜命?”
  “天下之危为大,一已之危为小,覆巢之下,岂有完卵。”
  “你结交乱党,行为荒悖,世家风骨安在?”
  “国事倾颓,公义每隐于草莽,君子不以权贵媚人,不以贫贱低人。”
  “君子舍生而取义,是为哪般?”
  “天下兴亡,匹夫有责。”
  敖谨将幼时白曼青所授一一诵出,泪水随之冲出眼眶。
  这些烂熟于心的简单道理,多年来一直湮没在血海深仇和牢狱之灾背后,现在竟如明灯依次点亮,照耀他一度狭隘的心胸。五年来他始终压抑不住怨恨,满心为父兄雪仇的私念,但若论及家仇,谁又能比得上眼前这个一脸平静的男人?早在圣王二年辰月就血洗了白家宗祠,将宗祠党七长老诛杀殆尽!
  “不为一己之私,不因一家之仇,将公义的种子撒播到更多人心中,这就是我所追寻的路。
小说推荐
返回首页返回目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