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0章


这就是为什么我的手沾不得一滴鲜血,你明白了么?”
  白曼青还是一贯的神情,平静,坦然,丝丝不乱。然而看在敖谨眼中,已经有了一种舍生取义的昂扬。
  “谢公子教诲。”
  “我能做的事已经不多,”白曼青收起他的佩剑,脸上带着微淡的笑意,“确切地说,我终究还是失败了。剩下的事要交给你们——但是请七公子不要忘记,你手中的剑,也应该是一把公义之剑,才能够祭祀那些无辜的血。”
  那一天淳国七公子敖谨离开紫陌君白曼青的府邸,并没有立即离去。他在丹墀下站了很久。千万幅阳光如同垂帘在身旁飞舞,他仿佛回到从前与一群诸侯质子聆听白曼青与太学士论道问答的日子。那时他胸中怀着千秋家国梦,希望长大之后能像父兄一样骑马杀贼,护佑东陆平安康泰,繁荣昌盛。
  白曼青清朗的声音从身后的高堂内断续传来,他在反复吟唱一首歌:
  那烽烟已燃尽
  那孤途已走完
  我们所信之道亦已守住
  从今而后
  唯有公义的冠冕作为证言
  敖谨在初起的秋风中听着这首歌,宁州羽人在歌颂为公义而献身的先民时所吟唱的歌,内心充塞了清凉的苦涩。原来这个男人,竟是有了死志的。
  22.
  圣王十三年秋,辰月传教旨立三皇子白千行为帝。与此同时,太子白渝行现身唐国,指白千行为伪帝,诏令天下诸侯勤王。整个东陆风起云涌,唯独皇城天启还维持着表面上的宁静,尽管在那潭死水之下,暗红的血仍在缓缓扩散,且日渐凄厉。
  顾小闲在这个多事之秋却过得十分滋润。莳花弄草,吟风弄月,每天还有两尾活蹦乱跳的碧鳜鱼送到府上,养刁了她的胃口,也养肥了她的歹心,让她更加想将原映雪名下的湖据为己有。
  “你在信诺园偷听了半个月壁脚,到底有没有得到任何消息?”
  她仰天靠在摇椅上,伸手可及之处摆满各类吃食,这些日子拖着条瘸腿哪儿也去不成,只好每天在家贴秋膘,贴得一贯尖俏的下巴也明显圆润起来。里亚说照这样养到冬天,一定能为顾府省下祭祀用的牲口钱。
  “顾西园对妹妹,那是真好。”
  陆珩将里亚做给小闲的私房点心逐一尝遍,最后从牙缝中挤出这句话。
  小闲一僵。
  “怎么好?”
  “黄金屋养着,白玉床供着,山珍海味,绫罗绸缎,皇帝家的女儿也不见得这么伺候。”
  “这就叫好?”小闲冷笑,“花钱谁不会?里亚的工坊一天能造掉我两百个金铢,还成天嚷嚷我对她不好,没让她今年回雷眼山参加河络地火节。”
  “那也是没办法的事,谁叫那妹妹是个傻子。顾西园成天陪她说话,她就跟块木头似的不理不睬,偶尔回一两句就乐得他眉开眼笑,我看过不多久,他也快成傻子了。”
  “哦,说些什么?”
  “都是些孩子话。据说受了太多刺激,心智只停留在八岁。顾西园现在四方延请名医,倾家荡产在所不惜。”
  凉风习习,吹得枝头枫叶簌簌掉落,一团接一团的橘红小火焰漫天飞舞,落在池中也不熄灭,仿佛要将整个世界一网烧尽似的,烧得小闲浑身燥郁。
  早知今日何必当初。
  “他是想弥补良心上的不安吧,”她又冷笑,“一介女流沦落乱世,无外乎任人欺凌的命运。问问青楼里的头牌,谁的背后没有一把辛酸泪?就算他是平临君富可敌国,做哥哥做到这个份上,未免也忒失败了。”
  忒失败了!妹妹就在眼前,竟然还错认了旁人!
  陆珩不太能理解小闲突如其来的尖刻,掏掏耳朵,道:
  “总之看来看去,看不出那个妹妹有什么蹊跷,若是真的心怀不轨,扮成傻子倒是个好办法。”
  “你这呆子眼拙,”小闲白他一眼,“看来还得劳烦我这瘸子亲自去一趟。”
  “总算等来了。” 信诺园的风雨楼上,平临君顾西园对布衣少年由衷笑道。
  年初就收到唐国百里家的书信,让他准备偿还一笔久欠的债务。顾西园思来想去,无论如何想不起来自己欠百里恬什么。他是个习惯给予的人,散财如土,总喜欢让别人欠他东西,这是一个商人的习惯。做人情买卖,在需要的时候收回,诸如此类。所以百里恬的书信让他颇奇怪了一阵子。直到有一天消息传来,说唐国公找人劫了淳国大牢,把那头孤狼似的淳国七公子给撒了出来,顾西园才从记忆深处翻出一笔旧账——与淳国大公子敖诩的旧账。
  他看着少年略显娟秀的脸,心想血缘真是个奇怪的东西。这位七公子必然是由某个美貌的如夫人庶出,眉目婉约得不似个敖家男人,但他看人的眼神和他哥哥敖诩如出一辙,闪耀着利刃在激战中淬出的火光,仿佛多瞧一眼身上就会多出道伤口。所以,这样一个面相清弱的少年可以跃马沙场指挥千军,其实并不奇怪。
  “令兄旗下的精锐,都还在。”
  顾西园口气平和,说出来的话却不啻晴空霹雳,震得敖谨一激灵。
  谁人皆知淳国那支铁血之师尽殁于圣王七年的混战,余下少量残兵也被继任的淳国公敖诘遣散。作为一个归依辰月的侯国,辖下拥有千余名金吾卫守护都城便已足够,允许淳国留存风虎十三卫已属法外开恩。
  “令兄在中州之乱时,与我谈了一笔生意。”
  顾西园眺望着信诺园的前院。那里排着蜿蜒的长队,都是从四方赶来天启的潦倒世家子弟,只要到信诺园报出祖上的爵位,便能领取五个金铢的“立身钱”。他就是用这样简单而又切实的方法来支持义党,数年内派发的金铢约有二三十万之巨。世人都赞他仁富之商、曲线救国,他却自认自己没那么崇高。
  他的出发点其实很简单。
  作为宛州顾氏的家主,他首先需要保证顾氏家声不会在他手中衰颓,族人与手下衣食无忧。只有国富民强才会生意发达,所以辰月乱世,他第一个就要跳出来反对。
  这是一个生意人概念中的兼济天下。
  只不过,他不是一个普通的生意人,而是大胤第一皇商。顾氏声望与皇族气数可谓同气连枝,所以中州之乱时,敖诩第一时间便找到他,知道只有他才敢接下、也有能力接下如此惊世骇俗的一单买卖。
  “他许我一样天下商人梦寐以求的东西——明澜古道互市。作为交换,我需要助他一件事,”顾西园眼底暗藏着波涛,“助他藏匿一支……骑兵团。”
  一丝蚂蚁啮咬似的战栗爬上敖谨颈项。
  骑兵团。整个东陆称得上精锐的骑兵团,也就只有一支。
  淳国敖诩麾下的风虎军。
  当年这支骑兵纵横菸河流域,平楼国,挑晋北,抗蛮族,是一支既擅奇袭,又能硬拼的铁旅。现任淳国公手中那支令人闻风丧胆的风虎十三卫,其实仅仅是风虎军一支后备分队。
  他一直以为他们与诸侯联军一并葬送在中州之乱……
  “魏强,风虎军掌旗,膂力惊人,昼夜乱战而帅旗不倒,现于沁阳城郝家村十里堡打铁。”
  “邹华清,擅淬毒,因为制毒时误伤同袍被从校尉贬为伍长,人称毒手老邹。近年辗转于柳南与和镇,是远近闻名的赤脚郎中。”
  “薛军师薛诚,以满腹经纶隐匿于阳穆城郊一间破敝私塾,乡里幼童最爱听他讲古,‘素文纯谋取九州如烹小鲜,蔷薇帝征战四方天下大同’……”
  “斥候李,清余岭务农。”
  “探马张,衡玉港跑船。”
  “……”
  顾西园每道出一个名姓,敖谨面上便多一分怆然。哥哥深谋远虑,于溃退途中遣散随军,分明已将时局看得透彻,自知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才会留此暗手以待后势。
  “还有些人已经断了音讯,失散在广阔的宛越大地,即使是我也要费些时日才能找齐。当时令兄说只管藏好这支军队,不多久一定会有人寻来,重新网罗这些能人异士。我想他说的就是七公子,”顾西园微笑道,“能在风□兵团一呼百应的人,只剩下您这位曾经和他们一同出生入死的少将军了。谁知,在下一等就是五年。”
  五年前淳国七公子获罪入狱的消息着实令顾西园有些茫然,然而宛州西园以诚信立世,纵使后来明澜古道的商机急转直下,他也一直恪守这纸形同虚立的契约,凭借第一皇商的人脉与能力,小心掩去当年那支骑兵溃散的痕迹。就像浓墨入池,六百多人的骑兵中坚瞬间就消失得不见踪影。
  “年初听闻七公子出得樊篱,我已立即撒开网络,广寻故人。依最新的消息,不出半月,定能还七公子一支完整的风虎军!”
  23.
  “捂得那么严实,只能看出平临君家里做帐子的布料不错,看不出床上的人是什么毛病啊。”
  一道阴阳怪气的声音在温馨静谧的房间里突兀扬起。顾西园微微拢眉,转身对帐内之人温言良久,随即缓缓拉开床帷。
  阳光照亮床头的贝壳花嵌,彩晕中坐着个楚楚动人的姑娘,如梦如幻,可惜太过苍白娇弱,仿佛随时会消失在下一个眨眼的瞬间。
  “是个不错的美人嘛!何必藏着掖着。”
  顾西园按捺着火气与不耐,听凭态度狂浪的巫医对宝贝妹妹评头论足。宛瑶怕生,突然被一个形貌怪异之人盯着猛瞧,自然吓得面无血色。他忍了又忍,最终上前挡住了妹妹的视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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