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2章


  她和山药有个共同的优点:美食当前的时候可以抛下一切烦心事,欢天喜地,大快朵颐;吃饱喝足之后更可以抛下一切烦心事,没心没肺,倒头就睡。
  现在她吃饱喝足,满腹的委屈和惊恐都被一只酥脆肥美的羊腿挤没了踪影,眼皮越来越酸,似乎一撒手就能睡倒在麦地里。
  眼皮越来越酸……她觉得自己就像一小片金叶子,被太阳慢慢烤卷了边,在枝头跃跃欲试,以为可以乘着旷远的秋风去往任何向往的地方,却滴溜溜打着转回到了原地。
  她以为自己这些年已经变得自由不羁,其实一直都在原地踏步而已。
  小闲努力眯缝着双眼,看着原映雪端着水罐向她走来。一双白璧无瑕的手,既没有茧结,也没有伤痕。怎么可能?她刚才吃羊的时候明明不小心割了他一刀,眼见着血冒出来,却又立即收了回去。
  世界上哪来的这么多怪力乱神的事!
  她终于扛不住,眼泪唰啦啦掉下来。
  “喝水?”原映雪在她身边坐下,沉默许久,问。
  小闲不答,只是抱着膝头闷哭。她平时不怎么哭,因为哭了也没人哄,只能自己抱着膝头自怜自伤,实在有些凄惨。世界上很少有什么事值得这么凄惨的哭法。
  但今天发生的事是足够凄惨了。
  她自信满满去打假,不料竟铩羽而归,她哥哥专心哄着那个冒牌货,还把她乱棒轰出门来!
  小闲抬起哭花的脸,挥开原映雪递来的水罐,一口咬住了他的手。
  嘴唇有温热的触感,齿间有咸腥的味道,但那个味道转瞬即逝,而他的手背上连个齿印都没留下。
  “你真的是个人么!”她怒火中烧。
  “是。而且会痛。”原映雪从最初的震惊中恢复,无奈笑道。
  “你们辰月都是妖孽,造假也造得妖孽丛生,一点破绽也没有。即使我现在告诉他,我才是真的顾宛瑶,他也不会相信!我回不去了,再也回不去了!”
  她哭得更凶。原映雪举起那只还在隐隐作痛的手,一边给她擦眼泪,一边压抑心中陌生的无措。这是她第二次当着他哭,而他完全不知道该怎么哄,只能等她自己平复。
  她怎么会有这么丰沛淋漓的情感?
  同情。愤怒。委屈。恐惧。
  真真切切,人心里的情感。他一直努力克制的脆弱情感。
  关于爱。关于恨。关于得到和失去。
  原映雪坐在秋天的旷野里,一次又一次伸出手,替身边的女孩擦掉脸上的眼泪。风穿过沉甸甸的麦穗冲向远方,像是初学步的孩童,摇摇晃晃,跌跌撞撞。他原本有些无措,渐渐又希望她能哭得久一点,不要太快变回那个能打能抗的顾小闲。
  她总是习惯性地掩藏心底的情绪,生怕让人看到湿漉漉的灵魂,充满打落牙齿和血吞的气概。外表越是坚不可摧,内心越是柔弱敏感。这样倔强的姑娘,能找着机会放声恸哭总是好的。
  “小原哥哥,你欺负姐姐了?”
  睡得死沉的小五终于被抽泣声惊醒,她困惑地看着小闲。明明已经是大人了,竟然还哭得跟个孩子一样。
  “没有,姐姐弄丢了一样很重要的东西。”
  “找不回来了么?”
  “不,当然找得回来,”原映雪摸摸小女娃的脑袋,“只要别把自己给弄丢了,什么都能找得回来。”
  寂言堂中,顾小闲坐得笔直端正,眼观鼻,鼻观心,鼻尖一点微红,心中万般羞愧。
  她原本只是来找原映雪解惑。辰月教那些怪力乱神的事,想来想去只有这个教长能说得清楚。结果不知怎得就变成了找原映雪撒娇……不,鉴于她又是咬人、又是号啕,说是撒泼也不为过。
  “你……们都有这种刀枪不入的怪本领?”
  她想问“你的手没事吧”,话到了嘴边又变成阴阳怪气的一句。
  “这是大教宗施与的密印,仅作防身之用。星辰的力量可以令我们以超乎寻常的方式了解并改变世界,然而一切在你看来怪力乱神的事,背后其实都有确凿的答案。”
  原映雪似乎看出她的不自在,尽量把口吻放得云淡风轻,仿佛下午那一场暴风骤雨根本就没有发生过。这份好意更让顾小闲觉得芒刺在背,心中默默希望这时湖上刮起大风,瞬间吹灭所有的灯烛,给她提供一个趁黑逃遁的机会。
  “我听说了平临君寿辰那天的事。”原映雪淡道。
  “嗯。”
  “什么叫一点破绽也没有?”
  “相貌,神情,从里到外……”
  小闲仔细回忆那张病容,再次被恐惧的浪涛席卷。那张脸比她本人更显稚气,既像她,又不那么像她,眉眼透出莫名的熟悉,总觉得曾经在哪里见过。死白的脸。细弯的眉。仿佛涂着厚厚胭脂的绛红的嘴……
  “有没有可能用秘术复制出一模一样的人?”
  她眼中闪着惊惧。虽然她是乱念的咒语,但所谓“元裂”之仪确实存在,她曾在龙家山堂的一本秘术书中读到。照理说,亲族的血与故乡的土,一沾上印堂,那个冒牌货就应该被打回原形才是。
  “不太可能。”
  “有没有可能复制记忆?幼时发生的事,她能说得清清楚楚,包括我瞒着哥哥的小秘密。”
  “那就更不可能了。即使是我,也只能捕捉人心中瞬间的闪念。至于记忆读取……确实有一种秘术,能够回溯死人临终前的短暂记忆,但仅止于死人。以冯轶的秘术修为,甚至还达不到可以使用回溯的程度。”
  “你怎么知道?”
  “他曾经是我的学生。”
  小闲惊讶万分。众所周知冯轶是雷枯火的心腹,而雷枯火与原映雪分歧颇深。
  “冯轶五十高龄始修辰月秘术,天赋异禀,领会神速,经平国公引荐至帝都,大获匡武帝青睐,加官晋爵,一时引发了平民修习秘术的热潮。教宗深感此为光大辰月之契机,亦对冯轶大加提携,允他直接拜入雷枯火门下。然而雷教长所习类似天罗体术,讲求不间断的磨炼和日积月累的苦修,绝无捷径可走。”
  “哦,冯轶想偷懒取巧?”
  “对。冯轶为人急功近利,很快就失去耐心,提出改投‘寂’部。本部对天赋和心智要求极高,但存在不少一夜顿悟的先例。事实也证明,冯轶确实是精神控制领域的天才,他的能力很快就超过一些‘思玄’甚至‘执守’级的高阶教徒,然而到达一定高度之后,却再也无法更上一层……”
  “因为他这个人急功近利?”小闲敏锐地捕捉到了原因。
  “对。”原映雪点头,“他控制不住内心的欲望,离俗世越近,自然就离星辰越远。”
  “那他又是怎么回到雷枯火门下的?”
  “你平日都不听天桥说书?”原映雪笑容可掬,将折扇拍在手心,“话说那映雪公子因同情义党,终遭教友所弃,众叛亲离,遂长隐于碧遥湖畔,郁郁寡欢,竟让我等也观之不忍,徒生‘卿本佳人奈何做贼’之叹……《枯火迎风雪飘零》可是近日来帝都最红的一出书哩!”
  他的温润嗓音竟能把说书人的激昂模仿的惟妙惟肖,指不定隐在台下听了多少场。
  小闲半是忍俊半是羡慕:若不是顾西园太过强势,禁说了那部《宛瑶传》,她也能天天磕着瓜子喝着茶,听自己和山贼首领之间悲欢离合的爱情传奇。
  这才是佳人做贼的典范。
  所谓人生如戏,这种时刻才能体会地格外深刻啊!
  “你……”她踯躅了半天,“真的众叛亲离?”
  “本来就孑然一人,无亲无众,其实是无所谓叛离的。”
  月光倾泻在原映雪身上,像一场微寒的细雪。小闲想起第一次与他见面,那么温润的人,眼睛里却下着细雪,看久了让人觉得无比伤凉。
  “连个朋友都没有?”她有些不可思议。
  我可以跟你做朋友。小闲心里这么想,嘴上并没有说出来,原映雪却诧异地抬起头,一脸似笑非笑。这时她才想到,即使只是在心里说说,他也有可能听见。
  小闲红了脸。
  “既然是朋友,不如顺便帮我查一查冯轶。那个冒牌货总不会无缘无故出现在信诺园,再不戳穿她,平临君也许会有什么危险。”
  当然,她就是抱着这种势利的想法,才冒出刚刚那个无稽的念头。
  总不至于是因为同情他无亲无众,孑然一身……他既不是里亚,也不是敖谨,更不是山药。
  朋友之间是要互相帮扶的,显然他强大得不需要任何帮扶,只是她单方面在攀高枝而已。
  25.
  冯轶在光禄卿这个位置上,已经稳坐了两年。
  圣王九年往后,天罗暗杀刀锋最密集的时代里,光禄卿一职如同一把烧红的铁椅,谁也坐不稳,谁也不敢坐。
  当时天启城流传着这么一句话,“要命鸿胪寺,车轮光禄卿”。前几任的鸿胪寺卿多与辰月亲近,每每成为天罗狩猎的首要目标,相对而言,负责治安的光禄寺卿则要幸运得多,由于恶性案件层出不穷,他们往往在挨刀之前就会被先行革职,车轱辘似的轮番换人。
  然而冯轶头顶的乌纱,连同他项上的人头,都已经保了近两年。
  他的光禄卿做得十分高调,也有充分的理由高调。除开官衔,那个算得上器宇轩昂的脑袋上还顶着不少其他光环:雷枯火的嫡系、原映雪的门生、知天命之年的奇迹、领会辰月奥义的凡俗……每一个都金光闪闪、瑞气千条,相形之下光禄卿的职衔反倒显得有点平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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