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3章


不过冯轶一直坚信自己官运将一直以及永远亨通下去。与那些身着银线黑袍、脸孔与教义一样幽微难辨的教徒不同,作为第一个体验到辰月神秘力量的俗人,他可算是辰月俗世统治的第一块基石,只要天墟还在帝都昂然耸立,任何人都休想撼动他分毫。所以他完全没有必要、也不愿意低调行事,如苏晋安这般天生低调的人,在他看来只是妄自菲薄罢了。
  冯轶看一眼苏晋安,脸上浮出淡淡的不悦。
  从进门到现在,他一直态度谦恭地静候一旁,等待冯轶发话。冯轶心里十分清楚,这份谦恭并不针对任何人,只是苏晋安惯有的姿态。这位煊赫一时的苏卫长,手中掌着生杀予夺的缇卫七所,身上却时刻流露着落拓的气息,仿佛骨子里还是个籍籍无名的晋北小军官,即使爬得再高,脚板心的泥痕都洗不掉。
  或许因为经历相似,冯轶打心底将苏晋安引为同类,所以每次见他妄自菲薄,都会生出怒其不争的心情。
  他也曾是个微不足道的宛州小吏,沾亲带故攀上淮安顾氏,与众多门客争食杯羹。当初年少飞扬的宛琪公子连正眼都没有瞧过他,可如今见了面,即使对方已贵为平临君,不也得尊一声“伯父”,将他奉为上宾?
  冯轶矜持的目光透过花窗放出去。
  庭院中雅乐声声,士子公卿三两聚坐,正是每月一度的怀月明节。
  光禄府上的怀月明节素来清简,没有觥筹交错、艳姬狎游的奢靡盛宴,只有高阶的辰月教徒前来授道清谈,却吸引了大把的权贵捧场。若是遇到原映雪做客府上,那种拈花论道的倾世风流,是以风流著称的信诺园也难以望其项背的。
  冯轶放眼眺望,意气风发。
  他与当年的宛州顾氏已然并驾齐驱,只要再努把力,就能彻底把那个风光的姓氏踩在脚下。这是乱世,出人头地毋须讲求身家背景。所谓天潢贵胄不过祖上积荫,他虽出身寒微,背靠辰月这棵参天大树,岂不比那些贵族世家更好乘凉?
  他收回目光,见苏晋安依然沉默恭候,只得叹了口气,主动开口道:
  “近来天罗和义党益发猖獗,苏卫长辛苦。”
  “哪里,卑职责任所在。”
  “上次所提之事,不日就能收网,届时还需劳烦苏卫长。”
  “冯大人客气,能解决平临君这个大麻烦,也是卑职长期的愿望。”
  苏晋安态度恭顺与冯轶应对,神情没有多余的讶异,仿佛他们在谈论东市赶大车卖西瓜的老板,而非大胤第一皇商。
  冯轶这时又觉得苏晋安的性子有几分可取,任何时候都能举重若轻。之前为了布局,他曾多次借用七卫的人手,无论任务多么不合情理,只要派了下去,苏晋安都照做无误,没有一句多余的疑问。所谓忠实鹰犬,说得就是苏卫长这种人吧。
  只是他什么都不问,反倒让冯轶觉得怅然若失。仿佛家里藏了个绝世的奇珍,夜夜宝光流转,隔壁王二却蒙头呼呼大睡,连窥探的兴趣也没有。
  冯轶看着苏晋安脸上的倦意,生出莫名的炫耀之心。
  “我一直认为,四大公子中最难对付的,不是那个姓白的宗祠长老,而是顾西园。富可敌国,根基深厚,总摆出不问政事的生意人态度,但他撒出去的大把金铢,其实才是天启动荡的根源,苏卫长觉得呢?”
  “大人说的是。那五个金铢的立身钱,搅得帝都一滩浑水,勤王义士源源进入天启,中间裹了无数的天罗和乱党。缇卫每次追案子到下三坊,必然要把人追丢。若是能彻底清除这些藏污纳垢的地方,苍蝇和老鼠自然无处可躲。”
  “连根铲除下三坊不太可行,虽然里头刁民居多,毕竟个个顶着名存实亡的世家爵位。禁止信诺园发放立身钱也不太可行,顾西园打着勤王的旗号,这钱发得名正言顺。不过……”
  冯轶拖长音尾,直到苏晋安抬起眼,方继续道:
  “除了撒钱,顾西园暗地里还做了不少事,件件足以定他一万个死罪。现在我们面前就有个绝佳的契机。一旦收了网,将顾西园关进苏卫长的监牢,就算他袖子再长,也舞不起来了。”
  “大人指的什么契机?”
  “淳国的七公子敖谨,现在人在天启,频繁出入于信诺园。”
  “卑职有所耳闻,此人自年初潜逃出狱,隐匿行踪直到主上登基大赦天下。但诸侯联军全灭于中州之乱,一个七公子能成什么气候?”
  “一个七公子自然成不了气候,可你听说过风□兵团么?”
  苏晋安一愣。
  何止听说过,圣王早年诸侯乱战,他所属的晋北驻军与这支淳国劲旅常年征战于锁河山脉,几乎算得上夙敌。
  “风虎团不是全军覆没了么?”否则淳国如何能容忍晋北连年蚕食锁河山西麓的肥沃草原?
  冯轶卖关子似的缓缓摇头,道:“中州之乱时,敖诩独自战死于天启城下,风虎军根本没有随他同行。”
  苏晋安神情微讶:“他们去了哪里?”
  “敖诩一声令下,这支训练有素的队伍立即就地解散,分数股绕行澜洲诸国,在雷眼山的密林深谷里潜伏多日,直到追兵退去。”
  “然后呢?”
  “然后,每人得了个全新的身份,隐姓埋名,藏匿在宛越二州。以顾西园庞大的生意网络,藏起一个千儿八百的骑兵团总非难事。”
  “平临君帮淳国藏了一支精锐部队?”苏晋安有些不敢置信,“他现在是打算还给七公子……一并反了?”
  “无错。伪帝白渝行不久前在南淮发布了勤王诏书,各路诸侯蠢蠢欲动。若他们在城外屯起大军,再加上这么一柄绝世利刃,天启局势将会变得十分艰险。所以苏卫长,”冯轶微笑道,“顾西园所做的事,等同于拿了把刀架在皇帝和国师的脖子上啊,算不算得上死罪?”
  “意欲谋反,罪无可赦。如何行动,请大人即刻吩咐。”
  “风虎军的名册不日便会送到信诺园,届时只待顾西园交付敖谨,直接入府抓个现行便是。”
  苏晋安略一迟疑。
  “恕卑职多言,平临君府邸不可轻闯,若时机把握不当,抓不到现行,届时怎么收场?”
  “苏卫长是否记得,几个月前缇卫在京郊剿匪,救下来一个姑娘?”
  “平临君的妹妹?”
  “苏卫长是否还记得,半年前,我问你借了一支卫队,暗地里潜入淮安,窃入顾氏陵园。”
  “卑职不明,这二者有何关联?”
  冯轶脸上浮出兴奋的微光,如同一个终于等到机会抖包袱的说书人。
  “那一次大费周章,盗入顾宛瑶之墓,苏卫长难道不觉得奇怪?平临君的妹妹并未夭亡,为何竟有墓地?棺椁中装的东西,你也看到了,根本不是尸骨,而是一具真人大小的偶人。顾宛瑶自幼多病,顾西园求医无门,便问道于巫卜,制了一个真人大小的偶人,蘸取病人鲜血,写下生辰八字置于偶人腹中,替代病人承受灾厄。这个偶人常年置于顾宛瑶床头的暗龛,吸纳生人气息,因而渐有灵性。”
  冯轶对苏晋安微微一笑,仪表堂堂的面容在暗室中显得诡异莫名。
  “苏卫长前些日子在匪巢救下,又送入信诺园的姑娘,其实就是这个偶人。我对其施以秘法、敷以骨肉,做成十八岁少女的模样。它贴身陪伴顾宛瑶多年,对往事留存了部分记忆,即使顾西园本人也看不出任何破绽。所以苏卫长只管放心,这一场突袭,我们绝不会空手而归。”
  “苏卫长,”冯轶难掩得意道,“你一直不肯修习的本教秘法,确实是无所不能的啊。”
  26.
  顾西园在灯下批阅账册,假妹妹在一旁奉茶磨墨,顾小闲在暗处咬牙切齿。
  一整天都心神不宁,总觉得可能会发生什么事,于是忍不住过来探看,结果看得她七窍生烟。
  她身上带着十八般凶器,要取这假妹妹的性命易如反掌。但她若是动了手,就得给顾西园一个圆满交代,否则依这家伙的性格,一定会不惜一切缉拿凶手,把东陆掀个天翻地覆。
  可她要怎么交代?
  走到他面前说:“不好意思,我才是顾宛瑶,我是一个天罗。很遗憾没有如你所愿成为一个温良恭俭的世家小姐,但我很会杀人。”
  他会直接宰了她祭祖吧?
  或者以他一贯强硬的家长作风,关她一辈子禁闭。
  那还不如宰了她祭祖……
  她已经是个无法回头的失足浪子,实在不知该如何协调“平临君的妹妹”和“天罗的杀手”这两个水火不容的身份。如果非要选一个,她只能选择后者。
  小闲满心懊丧,顺着墙根悄然退去。刚退了两步,一道暗影如蜘蛛挂丝从天而降。她下意识一抖手腕,弹出一条暗青小蛇。
  然而那人稍一侧身,轻易就将这条天罗绝杀“杯影”擒住,七寸拿捏得分毫不差。
  “好久不见,姑娘还是乱七八糟啊。”对方戏谑道。
  小闲看着那双淡金色的眼睛,哑然失笑。
  “舒夜?你来做什么?”
  “杀冯轶。”
  “冯轶?”小闲愣住。
  “他在来的路上。今晚有好戏。” 舒夜在黑暗中轻笑,牙齿闪着森冷的光。
  “他来做什么?”寒意在小闲周身扩散。
  “不知道。带着一大帮缇卫。姑娘可别急着走,”他吊在傀儡丝上,像只蜘蛛轻轻晃动,“我只管杀人,不管救人。”
  小闲与舒夜隐在屋顶,断断续续听着顾西园与敖谨谈话,手脚渐渐凉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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