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5章


女孩欢快地蹦出来,随手拍散少年肩上的积雪,与他说说笑笑,一起进了院子。
  那扇门在他眼前慢慢收窄,连同她的笑脸,以及所有相关的温暖。
  你懂得人心里的情感么?
  你只是个行尸走肉罢了。
  你能给她幸福和安宁么?
  你自己都不知道那是什么。
  少年丢下冰冷的话语,和女孩并肩离去。他们一起回到属于自己的温巢,将他独自关在门外。
  他伸出手,只抓住飞舞的雪花。雪花落在手心,又化成抓不住的水。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少年拔剑而来,狂风暴雪中,刺目淋漓的血雾骤然喷洒。
  他没有觉得疼痛,低下头来,却看见利刃笔直穿透了少年的躯体。
  那把剑,竟然拿在自己手里。
  原映雪睁开眼,涔涔一身薄汗。
  沿街店铺早已打烊,街面上行人寥寥,夜已经很深了。
  长街的一头,信诺园被一道微淡的银光所笼罩,仿佛有无数极细的萤火虫上下纷飞,那是密罗系的顶端秘术,神照。
  小闲应该已经脱离了危险,顾西园也不会再被偶人所伤。“神照”之下,任何邪魔都无所遁形,偶人身上的邪灵自然魂飞魄散,人们内心的心魔也会被释放出来,产生如梦似真的幻境。
  他大概能想象信诺园里是什么光景。枯木与死水上开放着大朵洁白的子午莲。每个人都弃下刀剑,涕泪涟涟,在幻境中直面内心最柔软最疼痛的渴望。
  不过——原映雪神情怔忡看着手掌,仿佛还记得利刃刺入敖谨身体的感触——难道竟然连他也一同陷入幻境了么?
  “映雪,你是我见过唯一在神照之下,不会出现心魔幻境的人。”他记起大教宗曾经说过的话,“作为神的使者,却不幸地长了一颗人心,或者说,作为一个人,却不幸地成为神的使者,这就是心魔的来源。每一个辰月心中都存在神性和人性的争斗,至死方休。因此每个人都会有心魔。你之所以没有,只是未到逢魔时刻。”
  逢魔时刻……
  他姗姗来迟的试炼,终于到了么……
  原映雪沿着长街独自远去,突然觉得世界无比寂静,又无比喧嚣。
  过去他能听见很多声音,街谈,巷议,密谋,杀机……然而在这个心魔入梦的夜晚,所有嘈杂都随着梦中的暴风雪一同远去,他只能听见自己的心跳,如此鲜活,如此疼痛,如此欢愉。
  29.
  夕阳落在天启城头,点亮郊野的荒烟蔓草,为都城染上一层缥缈的辉光。
  敖谨牵着马,如同来时一样,布衣草履,甚至没有遮挡面上的黥痕,逆着傍晚入城的人流缓缓走出城门。
  暮风吹拂四季常开的帝槿花,他在花雨中驻足,似乎又看到那一夜的幻境。
  他与小闲在树下拥吻,头顶槿花盛放如烟,仿佛新嫁娘的红衣。他们脚下堆积着饱食鲜血的殷红花瓣,风一吹露出半腐的尸骸,竟是他的哥哥敖诩。
  那是他内心深处隐藏的渴望和隐痛。
  天启官道上,流光溢彩的沉香马车与布衣少年错身而过,又徐徐驶回。车窗内,白衣的男人笑意盈盈。
  “走了?”
  “还会回来。”
  “等你再回来,就该兵戎相见了吧?”
  “也许我会亲手杀了你。”
  少年轻轻丢下一句,纵马远去。白衣的男人笑看少年的背影,淡墨色的双眼闪过迷离的银光。
  “其实,我也曾经这么想过啊……”
  绣了月与星辰的丝帘放下之前,他依稀这么说了一句。
    ——完——
【Episode 2 雪焚城】
    1.
  史家时常争辩,究竟时势造英雄,还是英雄造时势。
  不论答案若何,有一点可以断然肯定。每一桩值得史笔书写的事件里,大都只留下英雄的名字,那些有如过江之鲫的无名之辈,则会被时光的洪流抛上岸头,在烈日下晒作褪色的残影。
  即将出现在本文、且不会占据太长篇幅的张三,就是这样一个倒霉的无名之辈。
  前两百年有素文纯,后五百年有苏瑾深。这等光彩夺目的名字,即使时光荏苒也会钉牢在历史的坐标系,继续被传说演绎,让少年向往,令少女入梦。
  可惜,这种拉风的人生跟张三没有半毛钱关系。如他般命定碌碌无为的倒霉蛋,只能在中州百年未遇的凛冬清晨,身着单薄夹衣坐在滴水滴冻的门槛,脸上一个新鲜热辣的鞋掌印。
  “哟,三子,媳妇又纳新鞋底了?”
  隔壁晨起的李四担着粪桶走过,随口一句玩笑。这玩笑早被乡里乡亲反复嚼过,寡味得如同甘蔗渣。怎知张三今日听闻,竟笑得涕泪纵横,活像有人掐住了他的痒筋不肯放。
  李四在雪中看张三捶胸顿足,不知他抽哪门子风。笑着笑着,张三突如奔牛来袭,钵大的拳头直挥李四面门,二人顿时扭打一团,双双跌在倾倒的粪桶上。
  “脑袋让驴踢啦?”
  李四鼻血如注,看不懂浑身污臭淋漓,却继续迎风狂笑的张三。
  其实张三自己也不懂。
  他的人生,明明暗淡得一塌糊涂,却让人禁不住捧腹,就像一本黑底黑字的黑色笑话集锦。
  张三生在东陆最穷困的地方,中州洛兰镇。
  洛兰位于淳国边境,古戈壁腹地,终年风沙狂舞,四面罕无人烟,这种地方凭空出现华族聚居的城镇仿佛奇迹,其实奇迹的主要是华族这个物种。九州诸族中,华族算得顶狡诈善变的一支,却对故土有着落地生根的情谊,穷山恶水亦能生生不息,是以天不落雨地不产粮的洛兰镇,也有张三李四等一干穷苦乡民的存在。
  不过,与其他老实本分的洛兰人不同,张三是个穷则思变的人才。
  他一直梦想出人头地。
  奋力钻文习武,做过各种尝试,可惜无一例外都以失败告终。六年前终于打定主意出门闯荡,空闯出一身祸事,迫不得已潜逃还乡,从此潦倒度日。
  他的人生轨迹,仿佛《异人录》那位“初从文三年不中遂习武校场发一矢中鼓吏逐之出后学医略有所成自撰一良方服之卒”的晦气兄,但又似乎更加不幸一点——
  他还没卒,对未来还存有念想。
  为了成就念想,即使出卖肉体和灵魂也在所不惜,他一直抱持着这样的牺牲精神在努力活着。然而苍茫大地,蚁民如云,肉体与灵魂都算不得紧俏货,他至今也未能把自己成功兜售出去。
  张三坐在臭烘烘的雪地里,一时怨苍天无眼,没把他生在官宦世家;一时怨娘亲无谋,没把他送往宦官内廷——否则十多年前阉党专政,也能赶上数载春风得意的好时光——他倒忘了自己未曾蒙面的爹亲还遗留给他狮鼻龅唇,并不符合内廷一贯的审美。
  朔风卷着雪片钻进衣领,如同死者的冰冷双手在前胸后背来回摩挲。张三瑟缩良久,到底不敢回家捋母老虎须,把牙一咬,裹紧夹衣走向镇外,左手还揣在贴胸的内袋里。
  那里安安稳稳藏着一枚铜锱。
  说来可笑,大多数时候,他的私房钱只有一枚铜锱。偶尔时来运转,攒得了两枚,反倒会令他忐忑。
  两枚铜锱放在一起叮当作响,被凶婆娘知晓,免不了又是一顿排头。
  是的,他就生活在这样暗无天日的淫威之下。常常有逃家的念头,却没有盘缠来把这个念头实现。一枚铜铢只够支撑他走到镇外的客栈,换杯劣质的烧酒,暖个身,壮个胆,然后接着回头面对惨淡的生活。
  如果可以选择,他希望能够一去不回头。
  张三蔫歪歪往前走,北风吹雪,眼口难开,恨不得鼻子耳朵也能加个盖子。他望着混沌的雪光,突然起了疑心:这雪下得路都找不着,也许客栈根本就没开门?
  攀着镇口的老树,他勉力撑开眼缝。
  沙黄的戈壁化作银海雪原,风吹雪尘肆虐,并不比以往刮沙暴的日子看得更远。他瞪了半天,实在瞧不见镇外的客栈有无挂出酒幡。正迟疑进退,突见远方隐隐一线黑光,仿佛冰河上突然裂开一道曲折的口子,在风雪中渐渐明晰。
  出现在团团雪尘中的,是一旅铁骑兵。
  彤云四合的阴天,不知哪里来的光照,明晃晃映着骑兵黑甲,军容整肃,风霜尽染的峥嵘轮廓,仿佛传说中深埋古戈壁之下的上古神兵,被狂风扫起,重现天日。
  张三只愣了一瞬,突然松开树杈撒丫飞奔。
  随着一颗怀才不遇的心扑腾到半空,那枚贴胸的铜锱也随之从口袋蹦出,悄无声息落进雪地。
  所谓有失必有得。
  这一天,洛兰镇的张三不慎失去全部家当,却迈上了他梦寐以求的英雄路。
  2.
  从第一柄天罗刃在帝都饮血,已经过去了七个年头。
  喋血七年。纵使闾阎扑地、钟鸣鼎食的天启皇城,也不免显出些许衰微之象。街市繁华依旧,那股死灰之色,是从人心里直透出来的。
  匹夫与家国,皆是前途未卜,如履薄冰。
  也许只有在元日佳节,人们才有心情重温旧帝国的荣光。家家户户悬挂起大胤朝的蔷薇旗,殷红的流苏早已褪色,缠绕其中的金线却还鲜明,丝丝缕缕闪耀在黄昏的余辉里,仿佛蔷薇帝登基时的盛况,喧闹堂皇,让人暂时遗忘身处一个凄烈的血时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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