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4章


  那个假妹妹,不管顾西园怎么哄,都不肯回房去睡,拿着绣花绷子在旁边假意绣花,搞不懂是什么居心。
  身边浓雾团团,在风中聚散不定,她好似坐在去往蛮荒之地的夜航船上,不晓得会有怎样的厄运撕破黑暗出现在眼前。只能提着心,吊着胆,在焦虑中沉默等待。
  “这么紧张,一点也不像你。”
  舒夜姿态悠闲躺在一旁,双手枕着头,看着蒙昧不清的雾空。
  “他们说的魇组新一代精锐,不会就是你吧。”小闲没好气道。
  “正是。怎么?”
  “本堂没人才了?”
  “姑娘这样的人才都改行做起生意,他们只好把烂泥扶上墙了。”
  舒夜嘻嘻笑着,烂泥一般摊平,小闲也绷不住笑起来。
  这人很早以前就这副德性,如同一把天罗刀丝,绷紧了可以杀人如蓺。但他一般懒得绷紧,大多数时间都松松散散、漫不经心。
  她还记得他们第一次见面,天罗的卒业式。两人一组,做一个非常简单的任务。那任务实在很简单,他们都以为对方会去,结果双双睡到日上三竿,第二天中午在客栈一脸见鬼看到彼此,屁滚尿流才赶上了交任务的死期。那一次他们才发现,原来还真的有人跟自己一样懒,一样散漫,一样不拿卒业式当回事。
  这样两个人怎能不一见如故,当晚就出去喝了个五迷三道,喝到兴起还双双违背家规,教给对方本家的禁手——就在那一次,小闲偷学了苏家的“杯影”,舒夜偷学了龙家的“逆刃”。
  她在天罗认识很多像舒夜这样的人,至情至性,意气相投,所以她从不后悔离家出走,如果可以重新选择,可能还会选择做一个天罗。
  “据说那个人是你哥哥?”
  “是啊。”
  “为什么不回家?”
  “怕失去自由。再说,我不是有家?”
  “哧,姑娘真是单纯,”舒夜笑容讥诮,“那种鬼地方也能算得上家?”
  他本来想说,其实你也未必有你想象得那么自由,不知为何觉得有点不忍,便没有继续。
  对话陷入短暂的沉默。
  正在这时,雾中传来急促的脚步声。
  疾风吹散了浓雾,黑袍的缇卫犹如夜海的暗涌,源源出现在信诺园的回廊。
  领头的卫长面沉如水,黑袍上绣了一朵平凡普通的蛇尾菊。他的身后,众卫如同决堤的潮水,轰然涌入风雨楼。
  苏晋安以雷霆之势破门而入,目标是顾西园手中的名册。缇卫直闯信诺园,摆明要与平临君撕破脸,他必须在第一时间抢下证据,将顾西园的罪名定死。
  可惜他并没有能够如愿。
  因为在他破门而入的同时,那纸卷轴就被丢进了铜炉。
  深秋时节还没有冷到需要使用铜炉,顾西园脚边却偏偏放了一个,而且还烧得熊熊炽烈。
  苏晋安并无犹豫,抬脚便将铜炉踢翻,热炭飞溅数尺,在地上铺开一方火毯,卷轴已然烧了一半。他刚想上前争夺,却见敖谨仗剑杀来,只得抽身迎击,就在这个间隙,顾西园将卷轴重新扫入火堆。
  一切发生在电光火石之间。
  橘红的火舌将卷轴舔作焦黑,引来一声尖利的咆哮。假妹妹纵身飞扑到炭堆上,试图抢救残余的名册。热炭灼烧她的膝盖与掌心,发出咯吱咯吱的声音。当她发现一切已于事无补,突然一甩头颅,口中吐出枚赤色长针,长针所指,正是径直奔向她的顾西园。
  舒夜一直在等待一个时机,杀冯轶的最佳时机。
  通常这应该是刺杀对象情绪最波动的时候,比如手到擒来得意忘形,或者功亏一篑灰心丧气。此时动手,必定一矢中的。
  他正全神贯注地盯着冯轶,突然看到一个单薄轻盈的身影从身边飞掠下去,双手各持一柄连环弓弩,一柄挥退围攻的缇卫,一柄抵上假妹妹的眉心。
  那是顾小闲的天才发明,扣动机关便能连环迭射,算得上绝妙的暗杀工具。但这种工具的妙处仅止于暗杀,面对数百缇卫的真刀实剑,它就像蚊虫叮咬般不济于事。
  舒夜目瞪口呆。
  他完全没有想到,顾小闲会为了救一个无缘的哥哥,将自己陷入死地。
  27.
  顾小闲是个贪生怕死的人。
  小时候她很少吃到责罚,倒不是因为乖巧,而是因为很识时务,戒尺打上手心之前就会沉痛地大哭认错,诚恳表示今后绝不再犯,这种狗腿嘴脸令其他人极为不齿,但龙老头总会被她逗得龙颜大悦,既往不咎。
  所以不仅舒夜,顾小闲自己也不太明白,为什么她会冲出来为人挡死。
  而这个人甚至都不知道她是谁。
  刀剑密织如网,将小闲兜头罩住。其中一把剑竟然来自顾西园。
  他的怀中抱着那个杀不死的怪物,头上插满了弩箭,一边露出诡谲的笑容,一边吐出口中的毒针。
  而她只能眼睁睁看着,既无法自救,也无法救人。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空气中弥漫了淡淡莲花香。
  她想她是死了,因为眼前出现了淮安城的故居。哥哥站在门口,笑着张开双臂,然而等她飞跑过去,却发现屋里放着一口棺材,小小的,刚好能装下八岁的她。
  她独自站在雪地里,看到哥哥随意地笑着,说,如叔父所愿。
  28.
  微淡的银光落下来,扑在脸上化作点点湿意。铅云低垂,仿佛从屋顶直接垒上苍穹,又乌泱泱压回屋顶。
  原映雪抬头看着天,神情有些迷茫。
  今年的第一场雪来得似乎有点早。
  他在长街的一头立定,沿街店铺早早打过烊,一溜空白的门脸,只剩幡旗与灯笼在风中招摇,迎着天空阴霾的背景,如同一幅潦草的字画。
  街面空空荡荡,偶尔有人擦肩而过,也都行色匆匆,和平常的帝都迥然相异。
  可能又遇上了什么节庆。
  东陆有不少名目繁多的节庆,多到他这个不需要过节的人根本记不清。人们找了这样或者那样的借口,不远千里,赶往某个地方,见到某些人,完成一场短暂的相聚。这种相聚本身并没有什么特别的乐趣,也许还比不上伎馆里纵情狂欢一夜,但它扎实而又温暖,就像慈母缝制的冬衣,样式也许粗陋,却能让人心神宁定。
  他想起很久以前,在他小时候,元日的早晨起了床,床边摆放着新做的棉袄,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带着蓬松的甜香,闻着就觉得饿……
  久远得像是上辈子的事。
  他独自站在空旷的街头,努力回想晒了一个冬天太阳的新棉花到底什么味道,却发现怎么也想不起来了。
  背后吱呀一声门响。他侧过身,看见又一个晚归的人回到自己的温巢。妇人迎出门来,为男人掸落肩上积雪,门后亮亮堂堂,满是热腾腾的人声与饭菜香。
  橘黄的灯火透出来,将他狐裘上的雪珠子映成琥珀色,一片琳琅热闹。可惜这片热闹也只是借人东风,晚归的男人进了门,吱呀一声便把所有热闹关进门里,碎琥珀又立刻变回了雪珠子,粒粒幽冷苍蓝。
  难怪每个人都行色匆匆。
  这种相聚的日子,人们纷纷躲进自己温暖的巢穴,便显得外面的世界格外冷清,如同一盆烧灭的炭火,只剩苍白的灰烬。
  他在冷火盆里站了许久,终于觉得狐裘也抵御不了由内而外的寒意。
  这种相聚的日子……连天罗杀手都纷纷回到自己的玩偶之家,去寻找一双暖手,或是一碗热汤,他也应该寻个人一起喝酒才是。
  他在打定主意之前,已经转过身,径直走向丰邑坊。
  好久没有见到那个活泼跳脱的小女孩了。
  他在风雪中等候,一直没有人出来应门。
  雪越下越大,扯絮似的铺天盖地,完全不像初冬的天气。隔着缭乱的雪舞,隐约能看见远处的天墟,那么高,仿佛随时会被厚重的云层压垮。
  若是真的能被压垮就好了。
  到时候他就混迹在天启城的民众当中,随他们一起欢呼,黑暗的时代终于结束,平安康宁的生活即将到来,什么也不多想,仿佛他当真和他们一样无知。
  他一直希望自己不要知道的那么多。
  无知的人容易接近简单的快乐,他见过许多聪明人,例如那个苏卫长,因为活得太过透彻,反而失去所有的乐趣。
  除了那个小女孩。
  她既聪明透彻,又温暖真挚,对世界充满童稚的信心,让旁观者也随之胸怀勇气。甚至连他也开始相信,所谓情感与梦想,不仅仅是人心里开出来的虚妄之花。
  他随意坐在台阶上,脸上微带笑意,心中信马由缰。
  夜色深暗,雪一直没有停,门也无人应答。正当他意兴阑珊,打算独自去喝酒时,一辆车自巷外驶来,缓缓停在了门口。
  驾车的是个神情倨傲的少年,投给他的目光中带着犀利的敌意。
  他认得这个少年,也知道这股敌意从何而来。
  他对少年似乎也抱有同样的敌意,从他们第一次见到彼此。不是作为一个教长,不是作为神的使者,只是作为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男人,由于一种再普通不过的感情,敌视另一个男人。
  这是两个男人之间的纯粹敌意。
  狂舞的风雪中,他们静静对峙,像是冰原上两头狭路相逢的孤狼。血液在身体里急速奔流,心脏如此鲜活地跳动,唤醒了最原始的斗争欲望。
  门突然开了。
  一条橘色灯光铺出来,由窄而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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