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8章


等她面红耳赤被扶稳站好,才终于看清眼前的奇景。
  鬓发轻摇,仿佛立于早春和风。
  小闲抬眼,不够看。抬脖子,还不够看。后退,再后退……
  “从这里掉下去,即使是我,也得费些力气才能把你救上来。”原映雪似乎忍着笑。
  她闻言回头,膝下顿时绵软。黎明微光中,山岚席卷雪尘,在脚下不远处翻腾疾驰,如同鬼怒川咆哮的湍流,一眼看不到尽头,但她知道,尽头必是万丈深渊。
  确实是在珞珈山巅。
  只是……眼前这光景……
  如果手边有书,她一定要翻书佐证。眼前这光景,分明是邢先生《如海行纪》中那幅版画。
  “这边走,当心台阶。”
  原映雪引路前行,顾小闲呆滞随行,内心震撼,无以言表。
  这是她脑海中描绘千万遍的场景,绝不会有错。长风从极北之地吹往浩瀚海,海每涨高一寸,风便凝住一寸,雪浪叠着雪浪,冰涛覆盖冰涛,孤舟求生,朝游宁远而暮宿夏阳,邢如海先生一生最伟大的奇遇。
  现在她正走向这个栩栩如生的奇遇。
  雪浪冰涛如绝壁环绕伫立,恰恰挡住四面狂风,往内里折照出淡青光晕。冰仞环抱之下,一池微澜春水,暖意熏人,水中央竟然真的飘了艘楼船。
  “珞珈顶上有热泉天池,我素来喜欢。最近冷得厉害,于是换了个布置。”
  原映雪拨开水岸梨花,款款道来,仿佛天启城的达官贵人议论自己停泊在上清苑的画舫游船,十分之理所当然。梨枝在他们头顶分开合拢,抖落软雪芬芳。这热泉边的气候也是匪夷所思。
  “那是什么?”
  她终于注意到奇景中奇异的照明:青莹透明的球状花苞,丛丛簇簇,亲密挨挤在池畔,内心都有一小点会呼吸的光明,如同海底的鲑鱼卵。时有花苞不堪拥挤,噗地脱离花萼,皂泡般缓缓上升,渐渐涨大,仿佛马上要绽放,却在最后的瞬间烟消云散,留下微弱的光痕,吹淡在风里。
  这四壁淡青的冰墙,原来都是被这些明灭的花团所照亮。
  “不知。只生长在无人居住的珞珈山顶,类似宁州戎灿原的仙茏。作为第一个发现它的人类,你可以给它命名。”
  “能吃么?”
  “没吃过。”
  “我只愿意给吃的命名。以及,”她盯住原映雪浅墨色的双眼,捕捉其中转瞬即逝的银光,“你自己也是人类。华族可能性居大,不排除羽族血统。”
  “多谢。”
  原映雪沉默片刻,道了个莫名的谢,拉小闲跳上甲板。
  他们果然来到铭泺山。果然是来看星星。
  只是这周遭布景,着实过于隆重。小闲想,她似乎又入画了。
  曾几何时,顾宛琪十分热衷于请画师给年幼的妹妹绘像。每位画师都是想象力奇绝的高人,笔下的少女仪态万千,花中扑蝶,足踏秋千,个个活力非凡。事实上呢?每次她只是病恹恹躺着一动不动,唯一展现活力的时机是把手里的书丢到画师头上。那些青山绿水的布景,都是哥哥的美好愿望而已。
  所以每次遇到难以置信的状况,她就觉得自己又入画了。
  不过这次还不赖,入的是她最爱的一幅。
  “等夏天,我要去夏阳城,邢先生的船队从那里开往北浩瀚海。”
  “小闲。”
  “啊?”
  “不要等夏天,离开天启,现在。”
  “啊?”
  她不明所以,望着他瞳中雪尘飞扬。
  “放心,我的目标已经不是你了。”她很快笑道,“还记得我们打的赌么?碧遥湖迟早是顾少的产业……快看!”
  她指他身后。晨曦将至,玄谷消隐,天际一线银白。千年一遇的除夕弦月低垂,如同一弯糖霜,慢慢消融在那线逐渐沸腾的辰光中,正当此时,春之岁正跃然而出,邂逅,际会,融合,交错……辰光喧沸,玄谷之外,十一主星耀亮晴空,新千年的第一个春日姗姗而来。
  小闲激动地转头,却见原映雪背对天光。目光沉沉,始终落在她身上。
  “……您不会真的已经活了几千年,对这种奇观也熟视无睹吧。”
  她简直要为这种淡定喝彩。
  背光之下,原映雪神色模糊不定,声音却清冷分明。
  “岁正凌月,只是俗世的叫法。祥瑞天象,也只是俗世的期待。命运之岁正,切割了爱情与繁衍之明月。辰月称之为……绝煞,‘月之天切’。小闲,”他扶住她双肩,字字清晰,“离开天启。”
  她任他扶着肩,转向铭泺山的北面。那里终年向阴,晨曦照不到的地方积缠了黛青的雾岚。他轻轻挥手,只一瞬,仿佛巨石敲开水面,浓雾被无形利刃一劈两断,又原样复拢。只一瞬,她便看到山下层峦叠嶂,锻木森冷的蓝色针叶丛中,旌旗猎猎,千帐连营。
  “看清楚了?”
  “敖氏家徽?”
  “对。但不是那位七公子。淳国敖家从来没有懦夫,包括淳国公敖诘。忍辱负重七年,不惜对亲弟弟痛下杀手以示忠心,他终于等到了反击的时刻。铭泺山下,淳国与晋北联军,四万人。”
  他又将她转向南边。喷薄朝日下,帝都平原缓缓苏醒,他指向她看不见的远方:
  “帝都锁钥殇阳关,楚卫大军,三万人。”
  “这只是开始。月之天切,白骨遍野,天启必然陨落。”
  他终于面光而立,眉目沉如墨泽。眼瞳时而乌云沉沉,时而雪尘滚滚,与当初相见的那个淡漠教长,分明不是同一个人。
  “他们都是冲着辰月来的吧?似乎你的处境比较糟糕。” 她笑嘻嘻学舌,“小原,离开天启,赶紧。”
  “洪水暴涨之日,将不会区分敌我。”
  “我知道。不过……你会离开么?”
  小闲笑问,又自答。
  “不会。知道为什么?”
  “使命,或者宿命,你大概会给自己这样解释。但在我看来,答案其实没那么复杂,一切只因一个字。”
  她蘸着茶水,在梨花木桌面浅浅写下的一个字。
  “伴?”
  “你看这个字,一人一半是为‘伴’。离开了过去的陪伴,谁都不会完整。那位总是蒙着眼的血葵帝君,教你道理,看你成长,在无数孤独的黑夜与你交谈,无论别人觉得他多可怕,于你而言永远是师范。那些穿黑袍的辰月教徒,他们是我的敌人,却是你的同类,相同的道路,相似的挣扎,相互的沟通……是你一部分生命,缺失不得。正因如此,你不能挥挥衣袖说走就走,我也一样。”
  小闲迎风而笑,朝日初生,照着她言笑灼灼,眉目清爽。
  “岁正凌月也好,月之天切也好,无论如何都要和那些陪伴过你的人,一起走下去的。”
  5.
  雨下了好一会,顾西园兀自独坐,肩膀已然淋透。
  青衣男人在门口叹了口气,进屋关窗。
  “留条缝,别关死。”顾西园轻道,生怕惊跑了什么似的。
  雨水里含着极淡的芬芳,是院子里的粟兰。从淮安西园移植而来,长得一团蓬勃。米粒大小的花,永远是骨朵样,几乎不曾绽放,却有那么沁人的香。清甜的,像是记忆中妹妹的笑模样。
  他有个多好的妹妹。终年卧床,病发时痛得一个人打滚,面对他却始终一副笑模样。牵着他的手去海边祭祀亡父,小肩膀一路挺得笔直,仿佛在说哥哥不要怕,哥哥不能输,好多人等着看笑话,千万不能输。
  他没有输。
  打了无数翻身仗,只为妹妹不受欺负。眼看要赢了,却在一夜间失去她的踪迹,没有线索,无处可寻。他伤痛彷徨,忘记自己为何拼命,赚钱也渐渐成为惯性。只有午夜梦回,惊忆起那张苍白笑脸,才了悟自己拼了命的赚钱,不过因为存着奢望。
  所有噩梦都只关于她。孤身在外历尽凶险,身心俱毁。他想把她找回来,不计一切代价。
  直到冯轶送来那个偶人。噩梦纵然成真,至少觉得两脚踏上实地,积累多年的娇宠,终于得以倾泄。
  结果只是个杀机四伏的诡局。
  他又回到惯性里,在期冀和绝望的两极徘徊,仿佛从高崖坠落的人,一颗心空悬在半空,不知下一刻是抓到救命的树枝,还是落入致命的谷底。
  “公子,风雨欲来,是否回淮安一避?”青衣男子清声发问。
  顾西园这才惊觉身边有人,醒了醒神。
  “政权更迭的关键时刻,此时退避,就只能永远偏安宛州了。”
  “把命送在帝都,纵使讨了新帝欢心,不过得个谥封,装点门楣。”
  “顾襄,你这些年,行事愈发保守,舌头愈发锋利。”顾西园苦笑。
  “公子是剑,顾襄是鞘,公子疾驰,顾襄勒马,一贯如此。”
  青衣男子躬身应答,雨天昏光照着他鬓发微霜。当初青丝如墨的淮安第一美男,竟也年少不在了。
  “啊呀!”顾西园猛醒,“你该不会是自己想家了吧!大过年的,把个如花美眷丢在淮安,跑来天启与我作伴,有人可要恨死我了。”
  青衣男子轻哼了一声。
  “公子非要跳火坑,我只好在坑边守着。”
  “总归有人要跳这火坑的,我不仅是为了白渝行。”
  “公子越发不像个生意人。”顾襄淡道,这次却无批驳之意。
  “要做生意,先得安稳市面,养蓄国力。”
  “最近市面上不太安稳,公子可有注意?”
  “嗯,是时候摊开说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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