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29章


上元十五的灯赏,给那位顾少也发封邀书。”
  世上若有比“里亚主动要求陪同出门应酬”更让顾小闲惊讶的事,必然是“里亚盛装打扮主动要求陪同出门应酬”。
  里亚是谁?心灵手更巧的快手里亚,得理不饶人的快嘴里亚,顾府的大管家,真正的实权派,河络部族长大的孤僻少女,擅长闭门造车的天才工匠……她可以有各色各样的形容词和限定语,但其中绝不包括“出门应酬”以及“盛装打扮”。
  里亚自顾自对镜贴花描红,闪亮精致一如刚上完清漆的玩偶新娘,袅袅婷婷准备出门。
  “你是打算□平临君么?”小闲终于找回了声音。
  “那是你的工作。”里亚瞪她,刷地打开前些天收到的请柬,迎光比照,笑靥甜蜜。
  墨汁淋漓,几欲泼洒又一意隐忍,她认得这笔迹。
  真神庇佑,他也来了天启。
  上元十五。
  如果那位掠过眠月楼危檐奔赴杀人现场的夜行人有心情驻足观赏,他会发现整个天启城都浸泡在五色光晕中,仿佛一跤跌进了虹霓,摔得姹紫嫣红,如梦似幻。
  可惜夜行人任务在身,无暇赏景。如同走入信诺园里的顾小闲,直到撞翻树下悬吊的宫灯才醒过神来,停止了心底的无解自诘。
  这一醒才叫如梦初醒,周围世界轰然亮起,满园花灯琳琅,处处云裳鬓影,正是她平生最爱的热闹灯场。只是这场热闹太过眼熟,带着多年前淮安顾氏的年节风气,又让她无可抑制地神伤。
  盛装少年站在花园灯海中,一时灿烂,梦游的神色,一时茫然,迷路的神色,看得顾西园不觉拧眉。
  这次来的人,似乎和往常不太一样。
  恐怕又是个姑娘。他看着少年纤弱秀致的身形,想。
  天罗的老爷子不愧是犀利的生意人,懂得投人所好。多年前他曾热捧过的帝都头牌天女葵、天罗唯一在他这里讨到好处的龙莲,都是喜扮男装的丽人……他们真觉得他好这一口?
  他哭笑不得。
  那么,这次送来的人,又想从他这里得到什么?
  平临君表面上与天罗之人往来无忌,实际保持着谨慎的中立,不与之过多牵扯。这是一个深埋在暗影中的王国,充满他不熟悉的手段和规则。商界领袖与黑金王国,也许是两条等量齐观的深海巨鲨,却恪守彼此的海域,捕猎各自的食粮,井水不犯河水。
  “淮安城的顾少,你应该相熟,再给我仔细说说。”他想不出所以然,习惯性地找智囊讨主意,却发现身后空空如也,青衣军师不知何时失去踪影。
  “见色忘义的家伙……不会真的跑回家找老婆去了吧……”顾西园对着空气低喃。
  淮安著名美男顾襄每日只需揽镜便能览尽绝色,自然不是见色忘义之人。
  他是见色潜逃了。
  里亚拎着裙裾,紧盯前方的青色身影疾追,环佩齐响,激烈地像她的心跳。华族服饰碍手碍脚,所幸她快手快脚,抢在对方消失在花园拱门外之前纵身向前,正中红心。
  “姑娘请放手,为人看见,与礼不合。”青衣男子僵硬无措。
  娇小少女七手八脚缠他不放,俏脸憋得绯红,眼泪呼之欲出。
  “顾襄你始乱终弃!”
  这是平临君第三次见到淮安城的顾少。
  第一次在去年秋天他的寿诞,无比华彩的出场,却因冯轶的打断而潦草收尾。但他记得清楚,那株流光溢彩的神木,树下神采照人的少年。
  第二次在杀机四伏的夜晚。缇卫围逼,情势危急,黑衣少年飞身而至,要取宛瑶性命——他以为那真是宛瑶,于是惊怒交加,刀剑相向。少年目光坚定,不闪不避。
  他一定在哪里见过这个人,至少见过这双眼。
  比起前两次,她的姿态悠闲了很多,懒洋洋的神色,仿佛知道自己已经成功吸引平临君的注意,下面是她专场的演出,只待慢慢唱来。
  和龙莲不太一样。
  那是朵开在血河里的花,内心饱涨着求生欲,明艳而慑人。这是朵开在远藤上的花,带着超离的态度,仿佛难以受到现实影响。
  远藤花漫不经心、晃晃悠悠地飘到平临君面前,露齿一笑,也许还稍稍偏了偏脑袋,顾西园自然而然回之一笑,发觉自己很难讨厌这个笑容坦诚的少年。
  “见过平临君。”
  她拱手一礼,自动自发找了把椅子坐下,一滩烂泥的坐姿,谁家闺阁都养不出的随性。
  “最近给您找了点小麻烦,请见谅。”她开门见山。
  顾西园挑了挑眉。
  他是个传统的宛州生意人,宛州生意人一般习惯照顾场面。摆事实,立论点,你好我好,兜兜转转,每一句问话都有千军安营扎寨,每一句应答都有太极大师推手,讲究个水到渠成的过程。最终是谈拢合伙,还是谈崩拆伙,端看个人平生修为。鲜有这么直奔主题的谈法。
  “顾少是土生土长的淮安人?”他不远万里兜出去一句。
  “不,祖籍澜州。平临君想必猜得到,在下找这个小麻烦,并非挑衅。”她又千山万水转回来。
  “元夕前夜,天启城任何一家药铺都买不到屠苏草,这麻烦找的可不小。”顾西园微笑,顺着她的话题说下去。
  “屠苏草为宛州名产,其实我只想做个简单的示意——在平临君的故乡,我也有些微不足道的小本事。”
  “我会提醒顾襄多多注意。”
  他等待她的下文。在平临君根基最深厚的宛州截流供给帝都的新年必需品,这哪里是示意,根本就是示威了。但是,得动用多大的渠道网络才能完成这个示威?
  小小少年,不容小觑。
  “我在淮安三年,生意做得不小,顾襄先生想必早已注意。”她毫不谦虚。
  “何止注意,自从顾少到了淮安商会,他便不敢再露面,屡屡请辞。”
  小闲没料到自己威名盛大如斯,心说她根本没去过这种无聊官面场合,都是她的小管家在前后打理。而顾襄如果在场,一定也会辩驳说他并非畏惧后起之秀,只是因为消受不起美人恩。
  “平临君也知道,我做生意的路数,和以往的龙家人不太一样。”
  顾西园点头。以往天罗多赚涉黑的快钱,淮安城的顾少却爱走上层路线,讲求规模经济,倒像他大胤皇商的路数。
  “平临君有世家姓名,自然与遍天下的公子王孙交情匪浅。在下结交那些把持源头活水的大人物,靠的却是手段,把柄,或者说,心有所念。平临君可不要小看这‘心有所念’。站位越高,权势越大的人,越对那求不得的东西有着强烈执念。我若许他们一个‘求得’,他们就会任我予取予求,窃国窃铢。”
  “我相信。”
  顾西园注视着坐没坐相的少年,笑容慢慢收拢。
  “所以,在下只花了三年时间,就在宛州与淮安西园并驾齐驱。平临君是个极好的生意人,眼光精准,触觉敏锐。淮安西园投什么产业,在下立即拍马跟进,必然稳赚不赔。这些年跟着平临君,可学了不少好经验。”
  “我应该谦一声过奖,还是应该找顾少追讨束修?”
  顾西园神色转冷,开始推敲对方的真实意图。
  “讨钱比较实际,毕竟……”小闲笑容懒散,“平临君,您现在很穷吧?”
  “顾襄,我们穷么?”
  平临君坐在宾客散尽的信诺园,面对满园华灯,遍地辉煌,十分之疑惑不解。
  “穷得很。”
  临阵脱逃的军师狼狈归来,襟上胭脂点点,像是桃花堆里打过了滚,脸色却比茅坑里的垫脚石还臭。
  “不是你想的那样。”他冷然转身,避开顾西园不怀好意的目光。
  顾西园点头,露出“了解,替你保密”的表情,继续他的不解:
  “哪里穷?”
  “去年进账共计八百四十一万金,出帐共计一千两百七十九万金,入不敷出,需得动用往年结余。”
  “怎么会!”顾西园大惊。
  “怎么不会。”顾襄冷道,“离商两国的新产业,海贼劫走的商船,连年欠收的淳国菸果,积年库存的古董珍玩,打点人情的礼金赏品,还有这副宴客的气派——”他指点杯盘狼藉的筵席,“哪个不是无底洞?我早就劝过公子,摊子不能铺太大,就算天狗吃月也得一口一口,细嚼慢咽。”
  “既然入不敷出,昨儿你怎么还同意进军澜州的马市……”
  “我暂且还搞得定。”顾襄撇嘴,“再者,您说得在理,战时好商机,明后年万一太平了,不可能用这种割肉价买到优良牧场。”
  “唔,真搞得定?”
  “没有大风大浪,就搞得定,周转一阵子就喘过气了。不过公子,您四处开源,我只好八方节流。”他趁机掏出随身的账册,将“出支”一页摊开在顾西园面前。
  平临君飞速扫了一眼,墨笔在数额巨大的“立身钱”名目上画了个圈。
  “除了这一项,余下该砍砍吧。”
  6.
  上元十五已过,陆珩迟迟未归,小闲一天念叨数回,口干舌燥。
  如果他就此消失不见,竟没有任何可以联络的渠道。这么想着,心情竟无比躁郁,跟以往大不相同。
  曾经她讲究聚散天定,一切随缘。
  不随缘怎么办?天罗山堂的人,每一次作别都可能是死别,隔日天涯,隔夜生死,只有舒夜那种强悍角色才能笑嘻嘻往来于生死线。她经历过太多死别,轻易不会投注牵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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