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40章


其力一旦失之偏颇,陷入狂暴,毁灭只在旦夕。
  雷枯火命入郁非,心属辰月,常年冥思修习,已成为不世出的强者。与其耗费心力寻觅其精神裂隙,找寻扰乱他冥想的机会,不若反其道而行之,以脆弱的对攻开始,让其感受自己强横力量摧枯拉朽的激荡,鼓舞其更加炽烈的雄心和斗志,利用七重幻境煽风点火,使之陷入与郁非最猛烈的联系之中。
  这意味着空前强大的力量被直接牵引出来,但这同时也意味着,雷枯火精神本源与郁非将同步达到凡人所能承受的极限。
  精神满溢。感受到信徒的星辰之力将会在瞬间带走雷枯火的全部精神,雷枯火的意识将成为郁非的一部分,同时,那副最标准的秘术士脆弱的肉体,也将成为一副被精神抛弃的躯壳。
  这才是原映雪的策略。
  白衣公子食指微扬,对准长街尽头狂暴欲燃的身影。
  第一滴水落下的声音。
  落在无边黑暗的虚空,遇到滚烫跳跃的火焰。云起。雨落。山出。海生。
  曾经枯海与烂石之上,第一朵花开。
  冥冥中,荒对墟说,开始战吧。
  于是出现了人心。
  鲜血染红溪涧,箭矢穿过花朵。铁蹄踏过生长食粮的土地,血肉成泥回归土地的食粮。
  我应战,墟这样回应。
  郁非耀亮天空。那是墟的战意,墟的斗志,墟的昂扬。
  密罗幻境第七重,万物生杀。
  望不尽的铁甲锋镝,决堤般涌向长街尽头,雷枯火却什么也看不见。
  一切正如原映雪所安排,昂扬的郁非斗志将他彻底吞没,颠沛战意成为他精神的全部,最终在吟唱中归于极限——升华的精神自由,以及,肉体的最终枯萎。
  火红的郁非光芒极盛,稠重火光自天顶缓缓泻然而下,仿佛因不能承受自身的炽热而熔化。不再是一点一滴,郁非感受到了来自这个忠实信徒的应和波动,那昂扬的力量如同洪流一般滚滚注入雷枯火的头顶。他不再是一个人,甚至不再是一个辰月,渐渐成为一团光耀天地的火焰。
  归于郁非本身。
  嘶吼声响彻云霄,带着极致的快感和速度,似乎要洞穿每个人的耳膜,久久不息。
  用尽全力的战斗,竭尽所能的激昂。吾神在上,照彻吾心!
  极致的狂喜如火山喷发,万丈红光中,雷枯火突破了郁非圆境,瞬问舍弃肉体束缚,成为郁非的一部分。
  历史上,某些辰月教宗都未能达到这般境地。
  来自主星的认同,来自神的意志的包容。
  原映雪站在长街一端,突然一瞬间失了神。
  身前是与星辰合而为一的同僚。身后是生杀不尽的万物人心。而他站在中间,如同当初那个独坐峭壁之上的少年,孑然一身,既不属于星辰,也不属于人间。
  就在这个致命瞬间,雷枯火扬手抛出一击,无数火球带着呼啸焰尾袭向长街对面。
  万物生杀,破。
    19.
  小闲两肘支地,含住一口气,两脚猛踹车门。
  纹丝不动,委实是锁死的。而她方法用尽,也撬不开那扇貌似纤巧的窗。
  窗外,勤王军如同田间麦穗四散倒伏。刀枪箭矢一路叮叮当当追咬,仿佛雪霰敲在琉璃瓦,打个旋儿便擦飞了。
  那个人铁心将她送往平安的远方,挣扎无益。一定要足够远,足够平安.车才会停下。那时天启已陷于血火,一条漫长的逃亡路横亘其中,此端生,彼端死。
  她仰面躺着,听车轮急转,杀声渐远。前日还觉得生是奢望,冷静地为众人拨算盘做安排,今日便体会到被安排的人有多气恼。尤其当你不愿独生,只想共死的时候。
  若能同生自是更好。从此浪迹天涯,他们一起,去任何角落都合意。比如毕钵罗,淫雨时断时续的炎夏,在幽深曲折的小巷子里瞎逛。比如杉右城,坐在防波堤上看碧空无云,如同凝固的宝石闪闪发亮。比如浔洲,沼泽边的潮湿小酒馆,暴雨冲得满世界泥泞,尽管已经耽误了好多天行程,也只能坐在炉火旁,有一搭没一搭闲聊,度过无所事事的夜晚……甚至可以偷偷摸摸回到天启,在新时代的歌吹花影中,明月星空下,扮作繁华街头的流浪汉。
  她想着这些平凡琐碎却遥不可及的事,眼睛渐渐潮湿,又因为仰面躺着无法滴落,就这样积在眼眶里,虚化了整个世界。
  “哟——”
  熟悉的清啸声,飞掠过夜色覆没的平原林地,隐隐传人小闲耳中。
  “哟哟——”
  第二声清晰许多,似乎正在以难以想象的速度靠近。她吃惊地眨了眨眼,世界恢复清晰。
  那些大雪封山的漫长冬日,被关了禁闭,在昏暗的藏书阁无休无止地绘图,只有一种方法可以偷溜出去,吸两口清凉的空气。
  暗夜无声,当阳谷的群山投下深沉的注视。她在等待。
  “哟——”
  短促兴奋的撒娇声。莹白光团咻地滚人车内,仿佛紧闭的车门并不存在。
  “山药!”
  她扑上去紧紧搂住独角兽的脖子,顺势与它就地打了个圆润的滚。枯草锐利的边缘在身上拉出一道道小口子。空载的沉香马车隆隆远去,她躺在荒野里,脸上布满山药的口水。
  “淮安城的顾少,没了快手里亚和真神佑护,你可怎么办哟。”
  长发黑眼的小个子少女高坐在马车上,挎着拓岩弩,挥着长鞭,威风得似个河络工兵——与其说那是一辆车,不如说是个全副武装的钢铁堡垒加了轮子套了马,一副挡我者死的碾压姿态。
  “不是告诉你,十年不出,生死相忘。”
  小闲慢慢走过去,仰视神采飞扬的少女。嘴角线条严厉,声音微微颤抖。
  “我倒想跟你相忘咧,”里亚撇嘴,“可是这个哭娃娃,每天晚上闹得人睡不着觉,烦的很。”
  她伸脚将兴奋不已的山药踢回小闲怀里。
  “还是你自己带吧。”
  火。焦油般的黏稠的火,淋淋漓漓洒在身上,似乎要将灵魂也洞穿。
  没有疼痛。湖绿的密罗之光在火中碎裂消融,仿佛夏季最后一群萤虫吹散在秋风。
  他从不曾主动吟唱,也不愿拥有众人艳羡的天赋。那一日,神启来得猝不及防,不管人心是否愿意被照亮。
  从此徘徊在浩荡天风与红尘黄土。
  原映雪看着长街对面,目光迷离。澎湃的郁非烈焰渐渐归于平静,火中之人焦黑枯槁,明明历经肉体的极致苦痛,却获得精神的极致喜悦。
  那是他永远不能得到的归途。
  他不忍打断的归途。
  雷枯火平静地发出最后一击。枯萎见骨的肉身摇摇欲坠,掌中焰火却致密浓烈,仿佛由北陆最醇厚的烧酒点燃。焚天离火似一柄燃烧的扫帚,纷纷扬扫过朱雀大街。
  昔日盛景终成灰,街边经年沉默的砖石木椽齐声轰鸣,瞬间分崩离析。火光中,原映雪笑意淡淡,一如当初独坐峭壁之上,等待着天荒地老,人神俱灭。
  如果,是说如果有来世,他要做个春耕秋收冬打盹的农夫,永远面朝黄土,背对星辰。
  然而那团火却没有落地,只将被七重幻境耗尽力气的原映雪扫倒,而后像陀螺一般弹向天空,尖啸着飞往谷玄门的方向。
  原映雪一直以为,自己这辈子做的最后一个荒唐梦,是在一个醉酒的夜晚。
  直到这一刻。
  一座覆满青绿色菌丝的庞然大物突然出现在谷玄门外,机械臂划过漂亮弧线,拍下挂斗中的巨石,瞬间摧毁了一座箭楼。
  离火烈烈,点燃覆盖其外的轻薄菌丝,赤焰在黑夜中勾勒出一个闪亮轮廓。
  是那座亘白将风。
  血雨腥风的倾城时刻,本应远离帝都的女孩攀在将风顶上,威风凛凛杀将回来。身后土石飞扬,擎着火把的勤王义军似洪流涌人,终于将这旧时代的皇城墙撕开了一个豁口。
  又一重离火攻击,庞大将风终于在天墟前趔趄止步。她沿着一根最长的传动杆飞滑向他,长发在焚风中高高扬起,笑容比火光更加明亮。
  “教长!城破!主力在郁非门方向!”
  顾西园听过很多关于妹妹下落的故事。
  有些显然是鬼扯。有些貌似真实,最终仍旧证明是鬼扯。虽然不愿承认,但他心里已经慢慢松动,开始接受斯人已逝的事实。
  这些故事中,要数面前这名河络少女所讲述的最为荒诞。比荒诞更加荒诞的是,他竞在千钧一发的倾城之夜,听她扯了足足半炷香时间。
  “可有证明?”
  他低声询问,内心有个小小的种子破土而出。似乎所有蹊跷的前因后果,都在这一刻变得理所当然。
  “你个灰包!她与你长得一个模子倒出,要什么证明!”
  快手里亚一着急就变快嘴里亚。名扬天下的平临君怎么是个迂脑筋,即便豚鼠的绿豆眠也能看出他们是胞生兄妹。纵然她是半炷香前才得知,见到他的眉眼也立刻笃信不疑。
  顾西园还在思想着,眉间川字渐深,里亚道他彻底疑了心,慌忙道:
  “她说!那艘船,是你握着她的手一同点的!”
  仿佛一闷棍打在胸口,顾西园窒了一窒。
  淮安临海,公卿世家惯以焚舟祭奠亡者,却有不成文的规矩,点燃祭船之人必为男丁后嗣……他在远海握着年幼妹妹的手点燃祭船,并无旁人目击。
  “……你刚才说,她去了哪里?”半晌,他开口。
  “救一个朋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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