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39章


凭什么安排她?他若死了,赌约岂不就作废?她问谁讨债?
  “真是个执着的赌徒。”
  薄雾中传来熟悉的笑语,小闲猛跳起来。
  风吹莲动,白衣教长从雾后现身。音容笑貌概如以往,显得她舍命夜奔如此莫名其妙。小闲至此方觉自己不妥,一则老头向雷枯火告了伪密,不该径直来天墟找他,二则既然来之,无论如何应稍事打扮,不该蓬头垢面狼奔豕突。
  但她好歹见到他一面。在这围城之夜。
  “你不能待在这。”
  她见到他,什么话都来不及说,直接拉起来往外跑。
  夜还黑着,危机在暗中蠕动,随时孵化。但她听着两个人的脚步声,又觉得跑不完的回廊甚合心意。一旦出了天墟,恐怕就得分道扬镳,各自逃命。
  跑了不知多久,原映雪轻叹了口气。
  望不断的千重长廊就这样显出尽头。尽头是朱雀大街,街上静静停着一辆沉香马车。
  火是突然之间烧起来的。
  方圆百尺内拔地而起,轰然冲破夜色。火舌一直舔到檐角的石兽,烧亮一双双赤红的琉璃眼珠。小闲只觉烈焰燎身,未及反应,瞬间被原映雪拉回。耳边焚风尖啸,脚下路石陷落,但她被密密护住,什么也看不见。
  她想,城破得好快,羽林军必然投诚了。
  众望所归的新时代来得如此轻易,好似戏台上走个过场。也好。这是白渝行的天下,抑或白千行的天下,与她没有半分干系。这一年叫天宝元年,煌极元年,抑或圣王十四年,留给史官去头痛。乱世倾城,只要他们还在一起,就不算流离失所。
  “咦对了,要是辰月倒台,碧遥湖还算你的产业么?”
  她从他怀中挣脱,问了个十分紧要的问题。
  原映雪低头,只来及看她一眼。那一眼极短,不够她揣摩清楚其中意味,就被重重烈焰隔绝——
  火光飞闪,她被推入那辆沉香马车。
  马车停在火海深处,奇迹般没有点燃。因热浪而躁动的马匹四蹄腾空,在车门甩上的刹那沿着朱雀大道飞驰北去。
  她在急速行驶的车内滚了一个囫囵,一头撞上紧闭的车门,终于明白那一眼苍茫冷静,是为诀别。
  通体乌黑的谷玄门在守军面前讶然开启,夜色中尘土飞扬,蹄声滚滚,竟不见车行何处。
    18.
  雷枯火打过许多硬仗。
  这世上他只拥有并信任一样东西,战斗。
  所以他信仰星辰。每一次的吟唱,都能感受到郁非的强烈波动穿透他的躯壳,那是战斗的意志和渴望。
  星辰是天空星野中真正的神。因而神之使命,他将坚守不移。
  火场中,原映雪慢慢转身,黑发跳荡,白衣飞浮。
  这是一场姗姗来迟的对决,炽烈澎湃郁非之火,孤寒清冷密罗之雪,自相生注定相克。
  雷枯火五指微合,又一丛怒焰升空,点燃敦化门的额枋,被夜风吹出灿烂火线。他曾在冥想中无数次与原映雪对战,始终胜负难分。传说中最接近大教宗的天才秘术师,从未有人见证其真正实力,所以他不敢轻敌,连续出手都是至强打击,三千离火将白衣身形牢牢困死其中。
  原映雪几乎同时做出反应。冰岚如巨大波纹在身边节节爆开,遇火即懈,云蒸霞蔚。赤炎上方,团团自汽吞吐聚散,将朱雀大街缓缓掩埋。
  雷枯火抬头,紧盯着飘忽不定的雾气。
  千变万化,幻术是所有秘术中最令人恼火的存在。原映雪修习密罗一系,其流派至今不为人知。他曾于天启城外布下十里槿花,貌似白衣流。又能轻易作用人心,貌似心源流。然而天墟迷藏似幻若真,却似无相流……密罗五流十三派,甚少人同时修习,他似乎均有涉猎,实力莫测。
  在雷枯火黑白分明的世界中,这些捉迷藏似的精神对抗无异于胆小鬼的把戏,他只关注一件事。
  对方主守,还是主攻。
  雾气在半空凝聚,渐渐现出实体。平地突起狂风,一头银鬃巨兽御风而来,啸声直穿云霄。地动山摇间,数不清的六芒雪片席卷天空。
  密罗巅峰术,原兽召唤。
  云层不知何时散去。湖绿光芒自天顶坠落,仿佛洞开了一瀑清流,源头便是那三角锥形的密罗四星。
  刷。刷。哗——九天清流倾落朱雀大街,沿着鳞次栉比的瓦檐,铺开一丛丛透明瀑布。瀑布之下,街景逐渐扭曲失真。雷枯火圆睁怒目,眼见原映雪周围的火焰渐渐低矮下去。银霜蜿蜒生长,似一朵席地白莲,转瞬覆满街道。
  密罗光芒更盛,无尽落雪扫荡长空,扑在雷枯火赤铜色的脸上,化成点滴清凉。眨眼间,朱雀大街消失不见,稠绿光芒纵贯天地,变作望不尽的冰山寒川,朔风呼号灌耳,两人已站在无边无垠的雪原之上。
  滴水成冰,呵气成霜。雷枯火知道自己进入了幻境。
  四面八方奔涌着密罗之光,清冷的,悲伤的,一点点侵入他的精神。目光一瞬。银鬃巨兽在风雪中昂首挺身,变得愈加庞大。再一瞬,巨兽双瞳微闪,矮身俯冲直下,挟风裹雪,势若崩云。雪尘隆隆扬起,刹那将雷枯火掩埋。
  孤寒。
  这是原映雪给雷枯火留下的唯一印象。虽然他们共同追随教宗多年,从初听义成长为教长团一员,但他印象中的原映雪,始终是当初刚入师门的白衣少年,终日独坐峭壁之上,目光淡淡望着远山。
  没有人知道他的来历。对于辰月而言.人教受戒便意味着彻底告别过去。
  而他突然现世,光华夺目,从不参与任何教义聆训与秘法修行,却被传为百年难遇的天赋奇才,未来教宗的不二人选。
  那时候,雷枯火甚至产生过类似妒忌的情绪。
  教宗说雷枯火很有天分。这句话像一道鸿沟,将他与原映雪远远分隔开天分不同于天赋,需要付诸百十倍的努力,才能勉强并驾齐驱。
  可惜那位天赋奇才似乎并不珍惜上天的馈赠,游离于星辰与俗世之间,始终缺乏一颗真诚的辰月之心。
  所以他的背叛,显得尤其不可原谅。
  雷枯火承受着雪崩似的攻击。原兽凶猛的獠牙近在咫尺,随时可能将他扯为碎片。他却闭上双眼,露出一丝笑容。
  对手主攻。
  密罗秘术士在对战中甚少主攻,多将精神力用于强化幻境,以绵密的密罗之力侵蚀敌手,寻找并放大其内心的裂隙。这种耗时费力的漫长打法有如文火煮蛙,最为暴烈的郁非系所不喜。
  在对战双方皆为顶级秘术士的情况下,绝对力量的对抗已无太大意义,节奏控制变得至关重要。原映雪放弃蚕食蚁噬的慢节奏,举手就是一个刚猛招数,正中了他的下怀。
  狂风暴雪,雷枯火已然身形难辨。原兽长啸不止,周围雪山冰川震颤回应,脚下千仞冰原竟也慢慢龟裂,化作粒粒雪尘,卷入那团疾舞的风雪之中。这是原映雪一人掌控的天地,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即使鸿蒙初开时的火种,恐怕也难逃熄灭的厄运。
  然而那团足以摧毁一切的风雪壁垒中,微微亮起一点红光。
  拳头大小的红光,脉搏似的跳了一跳,而后陡然暴涨,亿万光焰破壁而出。
  原兽没有机会发出最后的嚎叫,突然爆成数不尽的闪耀碎片,消失在风雪中。
  “硬碰硬,你不是对手。”
  雷枯火站在深夜的朱雀大街,沉闷地道出一个事实。脚下是天启街市的青玉石板,因旱季过于久长而干燥发白。密罗的第一重镜天幻境已然消失,连一片雪、一滴水也没有留下。
  云层又开,这一次,灼红的郁非占据了天空,光若流火。
  雷枯火没有给敌手留出喘息的时机。无数道烈焰从他背后蜿蜒而出,直贯长空,顷刻拧成慑人的一束,蛟蛇般直扑原映雪所在。他猜这一次原映雪必当以守为攻,怎料对方不躲不移,突然幻成万千鸷鸟突袭。
  火龙与鸷网迎面直击,雷枯火感觉到无比的兴奋,战意高歌猛进。这无疑是一场巅峰对决,能够以这种畅快淋漓的方式展开,说明他的对手并不似外表看来孱弱。
  郁非的光芒亮彻天空,密罗逐渐黯淡。火蛟终于冲破鸷网,黑色群鸟扑打着燃烧的翅膀,被天风吹散在高空,最终消失在浓云深处。
  第二重幻境,破。
  “为何叛离?”
  雷枯火对那个白色身影沉声质问,满腔愤怒。将多少人梦寐以求而不得的绝顶天赋弃如敝屣,无可宽宥。
  白色身影闪过,巨浪滔天奔袭。
  “从未皈依,何言叛离。”
  清冷的声音挑起更盛的怒意。雷枯火平举手掌,升起九重火墙将浪涛隔于身外,再轻轻一推,火墙逐一倒伏,层峦叠嶂尽数崩于对手顶上。
  第三重幻境,破!
  “焚天离火!”
  雷枯火狂吼,郁非之力灌注全身,干枯身形燃起熊熊炽焰。密罗究极不过七重幻境,原映雪一时不智,选择强攻而非智守,很快就会彻底落败。
  镜花水月,破!离境千寻,破!杯弓蛇影,破!!
  雷枯火战到极酣,逐渐不能自已。黑云与飞沙将之团团笼罩,体内颠沛的郁非之力即将突破肉体承受的极限。青筋暴涨,血色激荡,整个人如同滚烫铁水浇铸。
  此时六重幻境已破,追随雷桔火而来的辰月从者已能看清二人战况,诸人见雷枯火如此情形,皆大惊失色——这是郁非之力失控的前兆。
  郁非,主雄心与高傲,为九州带来无可抑制的炽热野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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