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42章


  跟在顾襄后面还有个小个儿姑娘,也是木痴痴的脸,脚边跟着只独角兽,走到敖谨面前突然停住不肯挪步。
  敖谨看着里亚,想起在毕止监牢外第一次相见,一路就听她和小闲聒噪不休。那么活蹦乱跳的姑娘,怎么就不见了?
  里亚愣愣看着敖谨,似乎在想这个人是谁,又似乎在琢磨他眼中的泪光是什么意思,最终叹了一口气,弯腰摸了摸山药。
  “其实这只笨猫一直都很喜欢你。”
  大胤圣王十四年,九月十八。
  一场早来的雨雪滋润了干旱半年之久的帝都平原。
  白雪覆盖了帝都焦黑的断瓦残垣,覆盖了城外累累白骨和断戟残兵,那是中州之乱时留下的诸侯联军的遗骸,其中或许就有以身殉国的淳国长公子敖诩。
  绵亘城外十里的朱红帝槿亦连夜消失不见。有人说,这是沉冤得雪,天降罪证。也有人说,这一切只是因为那位白衣教长闭上了双眼。
  大胤圣王十四年,十月初七。
  披着鹤氅的少年走在茫茫雪地,山药尾随其后,偶尔伸出舌头舔舔他的后颈。
  “七公子!来喝一杯!”仿佛有人在他背后大喊。
  其实那时候如果握着她的手说,“不如忘记这个乱世一起去找个好玩的地方过几年开心日子吧,”也许一切都会不一样。
  人生总是这样,每当你想要回头,一切都已花落水凉。
  他无声地笑了笑,摸摸那只大猫的领毛。
  “别舔啦傻姑娘,回淳国还有很远的路呢。”
    ——完——
【Episode 3 番外·龙颖】
  1.
  那是匡武帝圣王八年的春天,我被反剪双手绑在一辆马车的后厢,从澜州北部的擎梁山运往帝都天启。
  从雪线一路南下,静默风光逐渐变得热闹,让看惯了白山黑水的眼睛应接不暇。穿过晋北走廊,处处绝胜烟柳,如云繁红,一切都像泡在微温的春水里,而我却一直手脚冰凉,直到进入天启也没有回暖。
  终于抵达了旅途的终点,月栖湖的云四娘轻抚我的手背,发出一声满足的喟叹,说我寻觅多年,总算找到一个真正冰肌玉骨的美人,不愧来自澜州雪山。又说别看月栖湖烟花之地,姑娘们可比官府小姐更有身段,所以你大可不必害怕,更别妄想逃跑,这儿的门丁也比官府侍卫更有手段。
  云四娘总共弄错了三件事。
  第一我不是澜州人,只是随本堂隐匿于擎梁山。第二我并不害怕,要害怕的人应该是她。第三我根本没打算逃跑,我的任务就是混入帝都最高级的风月场所,作为一枚暗哨深深埋伏下来,这里客满人多,入幕之宾多是达官显贵,恰好作为情报传递的中转站。
  根据以上三点你大致能推断出,我是一名天罗杀手。
  直到去年冬天,天罗这个名词还没那么广为人知,我们是暗影蜘蛛,是暗夜蝙蝠,只存在于幽暗的传说之中,只有特别虔诚的人,以特别巨大的代价才能叩开天罗山堂的大门。最近找上我们的这个人尤其虔诚,给出的酬劳也尤其丰厚,所以数十年难得一见地,整座天罗山堂倾巢出动,将古都天启迅速淹没在血雨腥风之中。
  手笔如此之大,目的只有一个:杀尽天下辰月。
  这个念头其实相当疯狂。且不说辰月贵为国教,教宗古伦俄可随意操纵朝纲,与之作对与谋反无异。单就个体对象而言,辰月教徒皆有秘术傍身,刺杀成功率明显低于常人,以至于一贯精英作风的天罗也不得不采用人海战术,前仆后继,以几乎同等的伤亡率来确保任务达成,真不知那位委托人究竟许给天罗大家长多少好处。
  说起那位委托人,我曾与他有过一面之缘,却不知他就是促使天罗出世的幕后主事,因为他的外表十分具有迷惑性。我还记得那是个雪后初晴的午后,屋檐下吹着极细的雪粒,一个年轻人站在门外,掌心托了只冻伤的白眉歌鸫,问我借一只暖手炉。离群的孤鸟无论如何活不长久,我通常不在这种事情上浪费善心,那一天却鬼使神差,当真跑回屋去翻箱倒柜。
  他的态度其实并不强势,却不知为何让人难以拒绝。
  后来每次听人说起唐国公百里恬,我的脑海都会浮现最初相见的景象:湮没在明亮光线中的单薄身影,四周跳荡着无数晶莹剔透的雪尘。如此温柔清新的印象,和传闻中杀戮决断的唐国公似乎很难联系到一起。但我这人有个改不掉坏毛病,一旦对别人形成某种印象就难以逆转,所以百里恬在我心目中始终是个眼神温柔、态度坚决、气质有点清新的人。好比龙颖在我心目中始终是只狡诈善变、诡计多端、对谁都没有真心的狐狸。
  又一次想起龙颖,使我的心情陡然败坏。每个人大概都有一份“我最讨厌的人”名单,在我的名单中龙颖荣列第三,其父母双亲并列第一,夺冠原因是使龙颖降生到这个世界上。由于龙颖的存在,我的人生平添了许多苦难,最痛苦在于每次试图找人倾诉,都会被投以“如此不识好歹”“休要恩将仇报”“你这头白眼狼”之类的鄙夷目光。所有人都认为龙颖对我恩遇有加,并坚信他是一个严肃正经的好人。对此,我只能感叹一句世人皆醉我独醒,知人知面不知心。无怪乎龙颖能成为龙家最顶尖的杀手,光是演技精湛这一项就甩了我等凡夫俗子好几条街。
  关于我和龙颖之间的瓜葛,应该从我如何来到龙家开始说起。
  天罗是个机构设置相对庞杂的组织,分为上三家和下三家。在外界认知中,上三家等同于天罗本身,总是与天罗本堂共进退,是这个杀手组织的核心。三家各有所长,龙氏擅长对身体的锤炼,阴氏精于秘术,苏氏工于暗杀工具的制造和使用,各家在遴选成员时也十分注重是否拥有相应的资质,以期因材施教,事半功倍。
  其实以我的资质,完全不适合进入龙家,更不适合进入阴家和苏家,因为我身上基本没有任何资质可言,是个运动神经欠发达,秘术能力待开发,武器天赋等于零的平凡人类,之所以能混入神秘组织天罗,完全是因为当年的甄选者一时疏忽所致。
  这个玩忽职守的甄选者就是龙颖。
  天罗比较重视对后备力量的培育,认为杀手必须从娃娃抓起,每年都会派出一定数量的甄选者,踏遍九州寻觅合适的培养对象。所谓合适指的是聪明有天赋、年幼好操控、以及父母双亡。为避免长大之后横生枝节,最后一条显得尤为重要,因而时常会有那种特别变态的甄选者,因为看中了某家的孩童,想方设法让其成为孤儿,再随便编造一个身世故事,带回山堂培养成杀手。
  我对龙颖倒不存在这方面的怀疑,因为我清楚记得自己怎样成为一个孤儿。
  同时代的人们大概都不会忘记。赤乌八年在越州,曾经发生过一场波及整个香榧平原的瘟疫。“家家有僵尸之痛,室室有号泣之哀。或阖门而殪,或覆族而丧。”我比较命苦,属于那种覆族而丧的,十里八乡的同姓宗亲全数死绝,最后已无活人能为逝者殓尸,只好任其腐烂。那时我刚开始记事,记忆中只留下一些残片。食腐的黑鸦,荒凉的村镇,蔓延的尸水,恶臭扑面而来,辣得眼睛都睁不开……赤乌年间宦党专政,朝纲混乱,越州府在前三个月毫无作为,以至疫疠难以控制,最后一个月又太敢作为,竟令弓箭手封锁疫区及周边,严禁出入,明摆着打算放任自灭。父亲不愿坐以待毙,便将母亲和数十亲眷的尸身并列于祠堂,一把火葬了个干净,而后带我逃进中白山。跑到第三日,终于疫疾发作,倒在山涧中。
  草木疯长的盛夏,天色慢慢擦黑,世上唯一的亲人正在离我而去。我不敢摸他,也不敢看他的脸。但我知道他即将离我而去,因为溪水中开始出现丝丝缕缕暗红的血水。
  天彻底黑透之前,我站起身来,握住父亲浮肿的双脚,使出你能想象到的七岁孩子最大的力气,将他拖离了山涧。
  听说人死了之后,会变得特别沉。
  这时候,旁边突然有人说话。
  我抬起头,看见树下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少年。那时候我年纪太小,没有意识到一个少年孤身出现在深山是一件诡异的事,只是觉得这个哥哥长得好看,想来不是坏人。
  ——龙颖教给我的第一件事:绝对不要以貌取人。
  凭良心说,此人虽然算不上益友,却绝对是个良师。在与他斗争、反斗争、再斗争的过程中,我的求生本能被彻底激活,最终才得以在龙家山堂存活。龙颖有一套非常鬼扯的理论,认为有没有天赋无所谓,一个优秀的杀手只需要拥有两样东西:求生本能,以及好运气:杀人并非特别复杂的差事,不是你死就是我亡,每次都是单选题,端看你的求生本能是否足够强大,再辅以一定的好运气,必能一击而杀,全身而退。他说由此看来,我完全具备了一个优秀杀手所需要的全部品质,首先在覆族而丧的时刻竟然独自存活,可见运气特别的好。其次在看见他的时候双眼闪耀着狂热的求救信号,可见求生本能特别强烈。
  要不怎么说他在鬼扯,任何一个从死人堆里跑出来的倒霉蛋都会特别有求生欲,突然看到一个面色红润的正常人类也会特别喜出望外,跟能不能当杀手没有任何关系。但龙颖就是认定自己慧眼识到了英才,径直牵着马走来,一边从袖中取出个木盒,扬手撒了我满身刺鼻的药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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