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焚城

第43章


  要不要帮忙?他问。
  其实你做的很对,尸体必须远离溪水,否则会传染下游的村镇。他说。
  把这个吃下去,你就再也不会生病,以后成为我的家人,跟我同姓,你愿不愿意?他又问。
  我被药粉呛得喷嚏连连,看起来好似在频频点头,他便当做得到了许可,往我嘴里塞了一颗气味芳苦的药丸。我伏在马上,看他挖了一个深坑将父亲仔细掩埋,还在坟茔上放了一枝繁盛的海仙花,心想这个哥哥果真是个好人。
  我就这样懵懂无知地服下了荼蘼膏,成为天罗龙家的一份子。
  懂事之后我对龙颖恨之入骨,因为他剥夺了我一死了之的自由。一旦服下荼蘼膏,生生世世都要被天罗驱使,真不如当初留在山野被野兽吃去,毕竟那时候年纪小,分不清生死界限,拥有直面死亡的勇气,如今懂得了贪生和怕死,只好想方设法苟活于世。
  然而活在天罗山堂跟活在别处又有所不同,那是一个凡俗世界的修罗场,却又充满凡俗世界无法想象的痛苦摧残,从肉体,到精神。对于我这种天资平庸的人而言,每一天都是不同的炼狱,周围其他人却都活得积极上进:既然入了行,留在龙家山堂就是最好的出路,如果足够出色,也能时不时过上一段白马轻裘、挥金如土的生活——可见人类真是十足的感官动物,假借短暂的欢愉,便能在一个无尽痛苦的世界里活下去。
  我是所有人中最不求上进的一个,不仅因为我对自己的能力有比较清醒的认识,更因为我的内心隐藏了一个小小的期冀:如果被龙家淘汰,我就可以进入下三家,从此过上相对平静的生活。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抱负,我的抱负就是没有任何抱负,期待能被快速淘汰,然后到下三家某个偏远地区当个小掌柜,每天守着无从打发的漫长时间,发呆,看天,打瞌睡。
  可惜造化相当弄人,这么朴素的心愿也不肯让我实现。
  造化这个词有点宏观,我一直怀疑自己生存在被造化遗忘的卑微角落。在我的卑微角落里,一直弄人的大概不是造化,而是龙颖。他就是我的造化。
  卒业那天,龙颖端坐台上,面无表情地念诵每个人的姓名和去处。魇组,绘影组,乙未组……出类拔萃的人才纷纷被各组拢入麾下,眼看案几上的名牒越来越少,当只剩下最后一枚时,其余学生均已被人领走,各组师范竟也全部走空,整个试炼场剩下我和龙颖两个人。
  我与龙颖面面相觑,脸上已经忍不住流露喜色。同届生中只有自己一个人被淘汰,但凡有点自尊心的人都应该感到羞惭,我却满怀雀跃,期待龙颖将名牒丢给我,收回他们龙家光辉灿烂的姓,发配我去下三家打杂。
  能去周家最好,别的两家也没有关系,只要能远离权力核心,我就是这么胸无大志。
  我满怀期待地看着龙颖,他却拿起我的玉牒端详片刻,然后直接收入自己袖中,说:
  龙玄玑,今后你跟着我做事。
  我一直没搞懂龙颖为何要收一个卒业试炼垫底的劣等生当小弟,唯一的解释是他觉得我运气不错,可以带在身边充当幸运图腾。
  这份差使羡煞旁人,却令我叫苦不迭。龙颖是老爷子身边的人,如此一来,我非但没能远离权力,反而直接站到风暴中心,表面平静无波,内里暗潮涌动,一不小心就会粉身碎骨,就连领到的任务也比别人的高端。卒业那年我十四岁,整个青春期的敏感、叛逆和躁郁都转化为对龙颖的仇恨,咬碎银牙也不肯向他开口求助。重重高压之下,懒惰如我也不得不勤奋钻研,久而久之竟也完成了许多看似不可能的任务,甚至得到老爷子亲自嘉奖,短短三年成长为龙家数一数二的精英。龙颖每每摆出一副伯乐嘴脸,说这叫业精于勤荒于嬉,我却觉得一切都是他在赶鸭子上架强人所难,每次出任务都抱着赴死的决心,总担心自己迟早因为压力过大产生精神方面的疾病。
  但我的精神似乎特别强韧,直到有一天偶然看到自己的名牒。
  其实从卒业试那天起我就觉得奇怪,龙颖为何收起我的名牒,却把自己的交给我使用。他的解释是我是生手,拿他的名牒可以出入军械库随意挑选装备,有助于顺利完成任务。对此我还涌现出类似感激的心情,差点就原谅了他骗我吃荼蘼膏的往事。然而那天我路过龙颖门前,在一堆换洗衣物中看见我的名牒,好奇地拿起来瞄了一眼,顿时情绪全线崩溃。
  名牒上端端正正刻了六个字:下三家,周玄玑。
  ——龙颖教给我的第二件事:天上掉下来的只有陷阱,没有馅饼。
  我怒火中烧,一脚踹开龙颖的房门。他正背向门靠在浴桶里,听见响动侧过脸,看看我,又看看我手里的名牒,微愕之后竟然掩面而笑,说你是打算在这里看着我洗,还是出去等我洗完再说?
  我径直走上前,举起一个盛满冰水的桶,兜头给他浇了下去。
  人们统统搞错了。龙颖并不像他们想得那么严肃正经,否则不会说出这么无赖的话。我也不像他们认为的那样脾气火爆,否则就会举起旁边那个盛满滚水的桶。在龙颖激烈的喷嚏声中,我奋力摔门而去。跟一个无赖理论毫无意义,他大概只会批评我乱翻他的东西,而不会对自己的所作所为进行自我批评。作为下三家的周玄玑,我现在只需要做一件事,就是立刻离开龙家山堂。
  那一刻我终于体会到手持龙颖的名牒的好处:能以最高的效率支领盘缠、备齐干粮、以及骑走他的那匹快马。初夏时节的澜北深山依然寒冷,路边积雪尚未融尽,我出来的匆忙,身上只着寒恻恻的单衣,内心却热烈欢快,直奔温暖宜人的越州。天罗周氏在越州三大平原经营着庞大的香料生意,龙颖根本不明白这对我意味着什么——他只道我是越州人,却不知世上就有这样的巧合,我本来就姓周,只要稍事辗转,我就能重新回到香榧平原,回到那个生养我的小镇,以周玄玑之名——
  所谓再世重生。
  可惜我的造化偏偏不肯让我重生。
  他抱着一柄剑倚在驿站的门口,发梢结着薄薄的冰渣,显然没有擦干就跑了出来。我顿时产生上当受骗的愤懑:成天价夸口他的马在整个龙家最快最好,没道理随便找匹马就能比我跑得快。我斜他一眼,冷冷说龙颖你没必要拦我,也拦我不住。他却弯起嘴角,说不是我要拦你,是老爷子让你回去。
  一句话让我如梦方醒。
  我竟然忘了,拜龙颖所赐,现在我在龙老爷子面前,也是排的上号的人物了,怎可能说消失就消失。
  冰冷的剑柄抬起我的下巴,龙颖神色平静,说玄玑你记不记得,当初我如何叮咛你?
  这人最爱对我耳提面命,一天能说好几百句废话。但他如此一问,我就立即明白他说的是什么。因为那番话,我拼了命也要成为一个称职的杀手——
  卒业那天他将我领到龙老爷子的侧院,突然在天井底下停住,对着天光仔细打量我的脸,然后叹了一口气,说我龙玄玑知道你的性情懒散,得过且过,但老爷子身边的女人只有两个用途,要么杀人,要么暖床,将来想做何用途你自己想好。再过两年,你这张脸就会惹来不少麻烦,剩下的时日已经不多。
  龙老爷子从不染指山堂里的杀手,这是他作为大家长的道义,但他偶尔看我的眼神也确实让人不寒而栗。形势相当明朗,我若当真选择成为周玄玑,恐怕也无法回到越州。我闭了闭眼,再睁开时已是毫无波澜。
  我对龙颖笑了一笑,说颖哥对不起,我一时糊涂。
  ——龙颖教给我的第三件事:如果不能真糊涂,至少学着装糊涂。
  我与他乖乖返回擎梁山,双双染上风寒病倒。龙颖有铁打的意志,不出三日便战胜了病魔,我身上的寒症却始终绵延不去,耗尽了我的元气,乡愁,以及所有不切实际的希冀。等到彻底痊愈,澜北短暂的夏天已经过去,迎来入秋后的第一场雪。我站在廊下,看雪片渐渐掩盖脚面,地面,整个世界,突然醒悟到自己从前几多愚昧。擎梁山只有两个季节,夏季,短短一个月,冬季,长达十一个月。从前我总殷殷期盼夏季到来,试图从蛙跳蝉鸣中寻觅记忆里的香榧平原,但其实如果我早点学会喜欢冬季,大部分时间就会过得更加高兴。
  我第一次主动去找龙颖,说最近这段多有懈怠,请尽快派遣任务,免得生疏。眼神平淡而宁定。
  微微雪光照着龙颖怔忡的脸。他说玄玑,你总算变得像个龙家人。
  这该是他一直以来的愿望,作何又显得若有所失,我着实不能理解。幸亏我已成为一个龙家人,杀人傀儡之间只需互相掩护,无需互相理解。为表示我已洗心革面,决意与他尽释前嫌,我轻轻一笑,说,师范,如您所愿。
  这次龙颖直接冷下脸,说我不是你的师范。
  2.
  青春是个放大镜,会将一切情绪扩张至无限,一小片乌云便能遮断阳光,让情绪彻底泥泞。我在病榻上度过青春的尾声,醒来时发现风雨已经消散,进入了漫长得怎么也过不完的冬季。淡水阳光照在身上,让人昏昏欲睡,虽然还在十七岁,灵魂却已迅速衰老,在干燥的冬日空气里慢慢卷了边。
  龙颖发现了我的新变化,像发现了一个新玩具,过去在我面前还假意正经,如今明里暗里各种使坏,总试图打破我平静的心境,彻底暴露了他的邪恶本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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